三
我轻轻抬起头,”公公可是唤我?”
“奴才自是唤格格,这百朝会各国使臣均是献上奇珍异宝,不知道格格为我夜国备了什么异宝?虽说我夜国地博物丰,倒是也想见识一下格格母国的珍宝。”这宣礼公公阴阳不调的声音十足的恶心了我一下子。
我一横心”母国物产比之荡荡夜国实在有些微不足道,父君择礼数月过目宝物不下百件仍觉以这些凡物奉与夜君不足以表我东荒拳拳之心,小女不才生了个不错的嗓子,又尽习夜国乐理,做一琴曲名曰,愿以乐为礼,贺夜君千秋万世,疆丰域广。”
能听见大殿之上一片呲吖声,这点我是料到的,以曲为礼,虽古来有之,到底不比寻常的礼物。尤其是人人都识得夜君好乐知乐,既是做乐,听者不同则悟者各异,若是夜君喜好这做的音乐自然皆大欢喜,若是曲子不讨喜,惹夜君犯了怒后果恐怕不是一个小国公主能担待的起的。其实我又何尝不知道说这话的危险,但我两手空空又能如何,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呵,东荒国倒是有心了,众人皆知我好乐,只是名琴便收藏千柄之数,萱落公主便随意挑一把奏奏你这口中的曲子,若是妙曲我定会赏,重重地赏!”我脑袋里不断勾勒着此时此刻夜君该是以一种如何玩味的表情看着我的,我知道——不只是我知道,这座上的每个人其实都清楚,夜君单单说了若是曲子满意他会重重地赏,若是曲子不满意——多大的责罚,我恐怕都是要受着的。
我稍微沉了下语调,”只是夜君可舍得将冷月琴借我一用?”声音不大,却如同闷地惊雷。
来这朝贺的谁不知道夜君嗜乐,藏有绝世古琴九百九十九把,还给古琴排了个千琴榜,冷月琴在这琴榜里是寻不到的,所以寻不到是因为传说它根本不屑与俗世之琴比,传说是当世琴神败自在以妻子发丝为弦、冬露侵透的昆仑阴沉为琴面镂刻出的,也是琴神的封山之作。夜君有这把琴是世人都知道的秘密,世人都知道的秘密便不能算做秘密,之所以不算作秘密还被称作秘密是因为传闻奏过这把琴的琴师但凡没有奏出夜君满意的曲子便都被请去见了阎罗,而似乎夜君领国三十余载,还没有听说有哪位弹琴先生活着走出过冷月琴的琴室。
我听得很清楚旁边离安和四姨娘的咋舌声,我知道他们是发愁我怎敢在这种场合如此大胆却又着实想不到什么法子救我。我却只是一味的低头等着夜君的回话,之所以那么直接的要冷月琴,倒不是因为我对自己的琴艺多么自信,只是这种情形,我很清楚不管我要了一只什么样的琴,都未必能让夜君满意,若是让夜君不满意朝会退了以夜君的性格我都逃不过拖出去砍了的命,既然讨要哪把琴都没什么把握,不如上来就嚣张一点,至少给人以高深莫测的感觉。我的人生哲学向来就是这样,如果我的实力不够高深莫测,就刻意的表现出世外高人的样子,这种人生哲学在我漫长的十余载与莺儿拌嘴生涯中屡试不爽。
“萱落公主,你可是清楚这冷月琴一旦出世,若是奏不出孤愿听的曲子,你是要把这命留在这大殿之上的?”
“我既是敢借琴,自然是知道。”
“知道还要借?”
“知道才要借!奴家这曲子若是侥幸合了夜君的性子,自然皆大欢喜。但若是并不高明,犯了夜君的怒,倒是希望夜君看在我诚心献乐的份上只罚我一人,万不要责罚我的父君母国。”虽说这国是编的,父君也子虚乌有,只是我就着戏曲儿里的词,想来自古但凡到了这种死中求活的时候主人公都得说那么一段铮铮铁骨的话,而这话一般又都是说要以一己之力抗下整件事。我想这次十有八九是被离安害惨了,恐怕是不能活着走出这夜君大殿,倒不如临死之前给自己强加个死国死社稷的名头,也算不辱没了这将将才编出的东荒公主的名头。
“既然萱落公主如此说了,我便取来冷月琴,与在座众位共赏这鸢尾琴曲。”夜君算是应了,吩咐离安公子去取冷月琴。半盏茶的工夫,琴取了回来,离安给我递琴的时候悄悄握了握我的手,我知道他是担心我,于是我回报式的狠狠地掐了他胳膊一下,心里更是恨恨的想,这天杀的离安,今天真是害苦了我。
报一声备好了,心里稍稍过了一遍曲子的曲头,坐定、平弦、定心,指尖轻拨,拨的是平音,悠悠扬扬的却是个颤音的调子,单单是这一个音就惊艳了我,因为是发丝捻成的弦子,冷月琴弦比平常的琴调子更高,颤音抖音也多的多,这样一来音色固然是好,掌控的难度也大了多,这我是不怕的,但却又开始有些可惜这古琴,我只说要奏曲子,却没说这曲子究竟是个什么曲子。
说起这曲子,唤作鸢尾折,打我记事起就有那么一本曲谱,养我长大的婆婆说曲谱是我母亲留予我的唯一礼物,刻琴谱用的阴阳文,第一次摸这琴谱便从心里觉得很欢喜,因为小时候呆在这夜君大院的遗孤茕茕孑立,唯一的乐趣便是闲来无事照着这琴谱弹上一弹,自然对这琴谱无限的熟悉。琴谱着实动听,声音高低寻转、七个章节浑然一体,只是每完一个章节便会有一根琴弦因为撑不住曲子的急促而断掉,这着实有些奢侈了。我一直认为这鸢尾折所以叫鸢尾折,是以鸢尾做琴弦,曲罢琴折、曲终人散之意。如今我既是借了冷月琴,弹这首曲子便注定了一曲终了琴也毁了。
无论如何,既然要了琴就是要弹的,纤指轻拨,曲子便算是开始了,曲子第一章名唤初遇,吟为主法,按弦取音,在指所按之位,往来动摇,上下不出三四分,先大后小,一转一收,仍用定吟方收本位而止。少则亏缺,多则过繁,故有恰好之理,以圆活完满为度。吟之缓急,俱要圆满,若吟哦然,致有音韵。这第一章便是以七弦奏出两情相遇之景。实话说这冷月琴真配得上天下第一的名号,普通的琴能顺应了琴师的心感染听客便已是神器,这冷月琴竟是连我这弹琴的人都被琴音触动。以前只是听人说过弹琴入神了是会入了琴境的,这个时辰我却真真挺会到了这种微妙的感觉。
一盏茶的功夫,”初遇、月歌、远别、槿伤、孤愤、独归、隐泣”,七章奏毕,一章折一弦,从第一章百音千转到最后一章单单一个音律的悲猝独鸣,我竟忍不住也开始流泪,甚至连我自己都没想到用这冷月琴奏我的鸢尾折竟会是这样的结果,之前我只是觉得鸢尾折好听,如今才发现原来这鸢尾折不只是十足好听,一曲散尽一地繁花。
殿上很静,是静的有些可怕的那种安静,以夜君的性子,他若是满意早该喊赏了,若是不满意,大概我拨断第一根弦的时候就该喊人拿白绫折了我,毕竟冷月是这爱琴人最爱的琴。夜君既然不说话,其他的使臣奴才自然更是不敢说话,大殿上竟然就那么出奇的静着,静到我忍不住,所以忍不住倒不是说我体弱娇气,实在是弹琴是要跪奏的,比之端坐殿首的夜君还是两侧的使臣家眷,甚至是站着的那些奴才侍卫,显然跪着是最累的。约莫着时间差不多了,”夜君可还满意我这琴曲,若是满意——可否赐个座,这跪着着实是累。”
“赐座。”夜君两个字说的颤颤巍巍,我心里暗念,这夜君真是个小气鬼,想来是满意了我这曲子却在怜惜他那把冷月琴罢。但起码我一下子放下心来,估计今天是不至于赶上个什么毒酒赐死之类的悲惨结局了。
刚一坐下,似乎又觉得有些不妥,又悠悠然的站起来,补了一句奴家献丑之类的话才又放心的重新坐下,待到大半个身子刚倚在赐的椅子上,突然飘来一句”可愿意做我的乐师?”
这又着实吓了我一跳,我知道是夜君的声音,音色是没怎么变的,倒是这音调有些委蛇,心里赶紧有种不祥的预感,莫非是恨我毁了他的琴,这大殿上又不好动手便想着法的给我个职分日后慢慢折磨我,又细想这大概是不会的,夜君的性子,惹他气愤的人是绝对不会容忍这人安好片刻的。
“夜君抬爱,只是我父君身衰,我若不守在父君是在身边怕是……”
“萱落格格可愿意做我的乐师?”同样的一句话加了格格二字,竟是带有些许哭腔的,恍然间脑袋里竟然蹦出小孩子为了根喜爱的棒棒糖跟母亲撒娇的模子,我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又觉得实在不该,稍微襟了襟水裙袖,”喏,全凭夜君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