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弹琴这事儿不算是夸耀自己的琴技,从小就摸鸢尾折的谱子,这会儿从百朝会到现在,不知道是为老夜君弹了多少回了,算起来断的琴弦两只手合起来都未必够拢得住,自然曲子算是铭记于心,老夜君退了至尊的位置安心养病,倒是少了很多原来当权者的孤傲,有的时候会错觉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老翁,和善、安静。
我每天晨起会给离安写信,然后到了临傍晚的时候去和老夜君弹琴,说是写信其实只是我说,莺儿按照我说的一笔一划的誊到绢纸上,战事紧迫我不愿成天的扰着离安,便大概每半个月给他寄去一次,一次十几封的样子。他也会回我信,只是很不定时,有时候寥寥数笔有时候只是安好二字,只是但凡收到信我会很安心。
“萱儿,你可是知道你这琴的来历?”一日老夜君突然那么问我。
“自然是知道,冷月琴是琴神败自在的封山之作,说是当初不知道什么缘故发妻先他死了,他便取了妻子的头发捻成琴弦,用昆仑山上的阴沉神木打了这把琴。”
夜君差人把他的枕头垫了垫,”这说头确实是流传的,只是你不知道其实冷月琴原先不叫冷月琴。”
这样的秘闻我是决计不曾知道的,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夜君要说给我听,我倒是很好奇。
“你可还记得鸢尾?”
“鸢尾——原先你跟我讲过的鸢尾?”我隐约是记得的,有那么个夜晚,大概是我还将将的吃过了西街的糯米园子的那个夜晚,夜君讲过一个叫做鸢尾的姑娘,那时听她说感觉很像我的母亲。
“便是她,其实她是你的母亲。”
理所应该的意料之外,”哦。”
“哦?”夜君似乎不太满意我的不惊讶,”你早就知道了?”
“倒是不太确定,不过那日君父跟我讲鸢尾时,我便觉得像是母亲,虽然从未见过,只是觉得罢了。”
“呵,你很聪明,很像你母亲。”
“那天君父讲母亲后来死了,听君父的意思君父其实是很爱我母亲的,我母亲是如何死的?是你说的老二杀了她?”
“是我杀了她。”
“哦。”
“哦?!你不恨我?”
“恨?”
“她是你的母亲啊,怀胎十月一朝分娩的生母!我杀了你母亲你不恨我?”
我想了想,”若是说生母,这份恩德我是该记得的。只是恨人总归很没出息,我自小没见过娘亲,便不会像很多失去母亲的人一样总会想娘亲。那么大的夜府院子,我一个人长到二十岁,看不见也没几个人真心对我好,所以若是讲恨是讲不尽的。既然讲不尽便不讲了,我虽然没怎么见过娘亲,但我想她若是知道我,也不想我恨的。”
良久无语,夜君似乎有些愣然,但我说的是实情,宫闱里的杀来杀去,爱又如何、恨又如何,讲不清的事情便叫它不讲清了。
“当年我那么爱你母亲,不说旁的,若是能用我的一条命换她的,我绝不会犹豫。只是老二其实比我强,我放得下自己的命,却放不下一个太子之位。他却是什么都能放得下的。”
我才知道原来老二就是败自在,而夜君另一个身份,则是琴神的哥哥——败冷月。
“鸢尾十六岁被老二送进宫,成了宫里专门做糕点的师傅,就是做那种糯米圆子的师傅。那年我二十三岁,刚刚成了储立的太子,立储的庆典上我的父君把她许配给了我。”
我脑袋里开始勾勒这个画面,年少轻狂的夜君遇上挚爱的姑娘,最好的年华遇见最美的她,定是十分幸福的。
“我对鸢尾一见钟情,很快便央求父亲,就是上一代的夜君把鸢尾赐给我做妻子,我的父亲却说什么也不答应,鸢尾只是凡人家的女子,在极重血脉的夜国是万万不能成为未来母仪天下的太子正妃的。”
“我见父亲不答应,便换言说想让鸢尾做我宫里的糕点师傅,我那时候还很听话,靠着父亲的欢欣算是正经的把鸢尾迎到了我的宫里,只是我不知道,那时候鸢尾已经和老二好上了。”
“之后呢?”
“之后老二找我谈过,只是我当时年轻气盛,又以为其实鸢尾心里并不十分喜欢老二,便总挡着鸢尾和老二见面。”
“再然后?”
“再然后——再然后——我便杀了你的母亲。”
我知道这里面是有隐情的,没头没尾的一个故事被夜君这样讲给我听,夜君不善于讲故事,起码这个故事讲的并不好,我知道了我的母亲原来叫做鸢尾,却再不知道别的。
讲完这个故事,夜君说有些乏,我便退下了。
之后没有几天光景,宫里服侍老夜君的侍从便报出信儿来,老夜君死了,甚至死之前都没再留下一句完整话,只说是想吃糯米圆子,公公跑到一半去买,宫里便敲起了丧钟。
这样的一个故事没头没尾,是有些晦涩的,接下来的很多事,并非我所知道的了,却是实实在在很多年前的老事儿,这个故事伴着老夜君一起去了另一个世界,之所以讲它,不在于应付听故事的人的脾气性子,实在是一件事情但凡存在过,在这个世界上应该有些惦记的,即便史书里面都寻摸不见痕迹,起码——该有人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