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萱格格今儿个起的最早，如今气色看着比前些日子可是好了许多。”
“那便是好，这两天南边贡了些应景的桂花饯，听说是甜的粘牙的那种，我便送来了些，萱儿倒是来尝尝。
四姨娘平日里是最疼爱我的，似乎缘由是小时候我这双眸子是为了救她儿子而被活活剐去了。只是我其实不怎么怨恨她，我很清楚自己不过是夜君醉酒宠幸宫女过后的一个意外，我这样的意外在这夜君宅子里不说一百也有几十，若不是当初那江恒道士说我的纯阴之体这双眸子恰好能做治愈离安少主被火折子溅伤眼睛的药引，我大抵早就被丢到哪家门前成了野狗的吃食儿，能够在夜君大殿边上有个容身的小地方，我笃定也是因四姨娘求了情的，她是心生愧疚也罢、单单怜悯我也罢，终归是给了我个安身立命的地儿，毁了一双招子换回一条命，如此算来我其实是值得的。
“姨娘我身子好多了，你可别三天两头的跑过来。再缓过些力气我便该让莺儿领着去给您请安了。”
我清楚四姨娘在这夜君大殿之上根本算不上有地位，得宠的时候还勉强算的上个体己的伶人，到了如今——说起来更像是过气儿的小丫鬟，若不因她是离安殿下的生母勉强保留了个娘娘的位置，按照夜君喜新厌旧的脾气性子，想来日子会很艰辛，甚至差遣去做个伺候新生的小公子小格格的奶婆都不足为奇，君王无情义说的就是这道理。所以这样的甜蜜饯，估计也只有夜君心情好的时候吃剩了赏下来的。南边小国贡上的蜜饯子，到底不远万里，还算金贵。
“最近身体虽说好了不少，只是不知是不是入了秋的缘故，胃口偶尔使些小性儿，听说东花园的木槿开了，姨娘有时间倒是陪我去逛逛，也当是闲来散散心罢。”我实在挺想出去走走的，我这屋子冷清，又到了秋风起的时节，出去走走想来能缓些心里的闷气，如今四姨娘来了，我便如此提了。
“这法子挺好，入了秋木槿刚开，虽说花还没什么味道，但要是托人制成了木槿糕，淡淡的苦味里面掺杂好多个清香气，也不会太腻，应付的正是你这食胃不开的毛病。收拾收拾我们现在便走，过些日子花开的便没如今那么盛，就该看不清木槿……四姨娘一顿，赶紧捂住嘴。
我知道四姨娘怎么又不说话了，我这双眸子始终算是她的一块心病，从小到大她是待我很好，但当初毕竟是为了救她儿子那双眸子才毁了我这双眸子的，她是怕我怨恨她，又害怕我装作漫不在意委屈了自己。其实多数人不懂，人小时候见了花花世界哪一天突然失了这光亮会很伤心，我是一生下来就被攫去了眸子，自然也就从没见过这世界，没见过的东西便是天生不属于我的，我又哪会有怨恨，不过认命罢了。
“姨娘你看你，又伤心了不是，我虽说眼睛看不明亮，心里却对这一草一木门清儿透亮，听人说世界有上万种颜色，那好多种色听着就觉得心烦，还好我是看不见的，姨娘不懂了，我这叫什么来着——对，难得清静！”
姨娘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这丫头，学不会人家撒娇，一嘴的油腔滑调却不知从哪学来的，赶紧收拾收拾我们这就走。”
莺儿是我的使唤丫头，一听说要出门便开始四处的张罗吃食，只是突然又发现其实落英轩里实在是没什么好带的，只好又收拾收拾姨娘带来的桂花糕。莺儿是四姨娘街上捡的姑娘，姨娘好心养大了她见我身边缺个丫头便把她匀给了我，既然是四姨娘养大的孩子，见了姨娘比她自己个儿的小主都亲近，真是可惜了我还天天莺儿妹妹莺儿妹妹的唤她宠她。
去东园的路不短，四姨娘没有能随意支配的车驾，莺儿便缠着我慢慢往前走，走了小半个时辰，隐隐闻到木槿香气，说起木槿花好多人说是没香味的，然而从小看不见的缘故，我的听觉和嗅觉格外灵敏，我总觉得木槿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再烦躁的心情一嗅到木槿花味总能安静下来，我在落英轩也种了几颗木槿，只是味道明显没有这边的那么浓郁。突然一下子很希望以后能有一片好大好大的木槿林子，林子里三两只小兔想必会很可爱。
那么想着，没缘由的被那么个声音打断了，”喂，你是哪家大胆的姑娘，可是不知道这是我府上的林子！”我一惊，险些被这声音吓的一跤跌在林子里，心里却恍惚大惊声音真媚极了，明明是完全的男子音调，却绸绫一样润滑的一点不像男腔调，瓷器一样的干净和并不生硬。
“这是夜府家的萱格格，你是什么来头，倒是我要问问你，你说这是你家的林子，真是好笑极了，莫非这夜府里还有不是我们夜家的林子？”莺儿被我宠惯了，如今突然被人呛了一句自然很没面子，虽然也猜到了这该也是夜府里的哪个公子，可仗着后面有四姨娘撑腰她倒真不服气，便搬出个夜府上下皆是夜家土地的无从辩驳却又挺强词夺理的由子。我正悄悄琢磨着这该是哪家的公子，想着该怎么替莺儿给人家道个歉，毕竟是我们先踏进人家家的园子在先，突然感觉下颚被一根修长的手指抬了起来，”脸生的倒也俊俏，只是可惜缺了对招子，不然凭这小脸倒也不负夜府格格的称子。”我心里咯噔一下，不是因为下颚突然被人勾住了，反而是诧异于该是怎样的男子能有这样一双温软细润的手，有点像刚开开的玫瑰骨朵儿，还一丁点刺儿都没有，女人就是这样，音痴加花痴是女子的生活常态，即便对我那么个瞎女子也并不例外。
虽然看不见，但我还是挺明显的感觉自己的脸瞬间变得煞红滚烫，却突然听见远远的传来四姨娘的声音，”离安住手，这是——这是你落萱阿姐你可知道！”自然是四姨娘火急火燎的赶了过来，”真是险些误会伤了自家人，落萱听说你这园子里的木槿开了，为娘便带她来你这园子看看花。”我这才知道这公子就是离安，从我记事起姨娘从没让我和离安见过，想来还是因为当年我为他而失的那双眸子，离安小我半岁，也是这夜府大殿里这一代唯一的男丁。都说夜君因为杀伐无道惹怒了上天，降罪下来本该子辈无男，不知是不是上天负责罪怨的仙人疏忽了，离安出世时一发现是个小子，夜君老泪纵横，念叨了不知多少遍的天不负他。所以自然离安出世后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在这夜府大殿里，地位也仅次于夜君了。
“落萱阿姐？倒真算个好名字，既然是阿姐怎么没听额娘讲过。”四姨娘一下子语塞，我心想这样的实景是姨娘没能想到的，她单单觉得我想赏花，当然既是看不见也不能算做赏花。她单单觉得我想出来散心，当然我的心情并无理由太糟自然也不能算散心。罢了罢了，我是想我和这离安，虽然算做血亲，可无论是从地位还是什么别的我俩都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中间又隔着我这一对招子的膈应，四姨娘自然是不会跟离安讲我的，如今凑巧碰上了，我寻摸着四姨娘是该不知道如何打这个圆场了。
好久再没听见什么声，倒是我先觉得这样的尴尬是不必的，”原来是离安公子，我其实也不算作你的阿姐啦，不过是四姨娘看我拖着天生的眼疾一个人总打闷，好心常去我那小宫里陪我聊聊天罢了，许是我这莺儿丫头粗心，单单说这园子里的木槿开了，我就想来闻闻这花香，倒忘了问这林子是属于哪家公子的，既然是离安公子的林子，我这便退了出去。”我知道四姨娘既是没告诉离安我和他这份襁褓时的渊源，自然是并不想让离安知道这事儿，说自己这眼疾是天生的就算卖四姨娘个好，这种是非之地我是想能早离开便尽量的早点离开罢。
“萱阿姐这是哪里话，刚刚是以为是哪家的小姐误入了我夜府的木槿林方才大声了些，如今既然知道来的是萱阿姐当然该由着阿姐逛。”他如此一说我却是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话了，我是知道的，旁边的四姨娘所以一直没说话也是实在不知道怎么往下接话，碍着面子，难不成介绍离安说我是当年毁了一对招子治好你这对招子的姑娘？我突然开始想，若是姨娘那么跟离安说了的话，这自来熟的离安是不是该与我更熟，毕竟当年一对眼睛的礼真算做大礼了，又或者他一听这事会突然很愧疚，痛哭流涕的感谢我？细想想这反是最不可能的，他是夜府的公子、夜府唯一的公子，也是未来的夜君。夜君是这中州大地上的枭雄，更是中州大地上的王，因为即便是拿夜国与实力第二的凌绝宫比也不知要高出多少。既然离安是夜君的接班人，无疑也算做枭雄，既然也是枭雄，就不该觉得这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不该是他得的，即便我那双被他当做药引的招子本是我的，他但凡需要也该是他的，既然本该是他的，他不过是从我身上取走他的东西，他又怎么会愧疚。如此一想我安心了好多，盘算着突然觉得他若是知道他当年服下过我的眼睛，大概忍不住大呕才最可能，毕竟圆溜溜的两个肉球，想来是不好吃的，那么想着我竟然扑哧笑了出来。
远远的似乎听见有个奴才过来喊离安，耳语片刻，离安便叫那奴才撤了下去，”君父喊我过去逛一岁一次的百朝会，说是有各地的大小帮会使臣来大殿朝贡，这会儿君父喊我去，既然娘亲和萱阿姐恰好在这，不如一起去了，也算见识见识各地的小玩意儿如何？”我听的清楚离安叫夜君是叫君父的，在这夜府大殿里，大大小小我们这一代人不下两三十人，身份或高或低称呼夜君也只都称呼夜君的，听人说夜君是不喜欢别人喊他别的的，即便是自己的骨肉，君王不称王也还是君王，既然是君王该有的威严就不能少，因此即便是父亲这样亲缘上的称呼，在夜君那也抵不上一个君字。听离安这样叫夜君我丝毫不吃醋，说起来我和夜君是在血脉上不得已有些瓜葛，真正算起情分来，我大抵还不如他手上的一根如意、又或者身边的一只暖炉。为君者无情，自古是不变的道理，如今能听见有人是愿意称呼他君父，反而是觉得夜君还是不全无情的，到底还是有挚爱的人还是能在他心里搁着的。
我以为四姨娘是不会愿意让我去的，没想到姨娘听了也喊我一道去，既然四姨娘那么说了我实在找不到什么由头再去拒绝，这道理很像请客赴约，饭局的主家喊你点些愿意吃的菜，你觉得主人不会愿吃的菜便理所应当的不会去点，这时候主人却突然说他想尝尝你本以为他不愿意吃的菜品，如此你便再没什么由头不吃这道菜。如此一看点菜这件事其实是极富哲理的，主人让客人点菜，其实客人但凡懂点规矩，点什么菜还是由主人的喜好决定，那么一想请客时喊客人点菜的人真是太智慧了。当然我那么想是很跑题的，虽然我们这里讲的不是请客，但这道理实在是一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