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躺在卧榻上，面容憔悴。太医说是积郁成疾。想着素日里他写给我的信时常都是讲一些趣事逗我开心，作为女儿，我却不能笔墨只言片语予他，着实混蛋！阿爹又怎么能不积郁成疾呢？
“阿爹，我回来了，你看看我，我是小妫啊。”我跪在榻边，轻声唤了好几遍。阿爹终于睁开眼，看见我的一瞬间，眼角便流下眼泪来。
娘亲走的时候，哥哥叛逃的时候，九原王府危机四伏的时候，我都不曾见过阿爹的眼泪。九原王，我的阿爹，他老了，心地同身子骨一样不复硬朗......
“小妫，你这个傻孩子啊......怎么......”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握住他的手，止住他要说的话：“阿爹，我过得很好，都过去了。”他一定要说不让我回来之类的话，那样，不就等于承认是放纵我出宫的同伙了？我自然不能让阿爹背这个黑锅。
阿爹便不再说，他也肯定懂我的心思，只是不住地点头流泪。我强忍着眼泪，提了衣袖给他拭泪：“阿爹，我都回来了，你伤心什么？你放心，小妫会听话的。”
“小妫会听话的。”二十年来，我用它来同阿爹撒娇，屡试不爽。
阿爹舒了一口气，换了很满足的眼神看着我：“嗯，小妫懂事了。”
“嗯，小妫懂事了”二十年来，阿爹都是这句回答，那便意味着他不再生气，不再记挂，不再伤心......这是我们父女之间达成的默契。
他略显吃力地抬起手，抚抚我的脑袋：“阿爹没事，年纪大了，难免身子有个不适。皇上开恩，处处照顾着，没事了。”
前一句话说给我听，后一句呢？墨夷错真的能真心实意，对九原王府好？当着楚千醉的面儿，我又不好直接问。
“九原王爷，皇后回来可是天大的喜事，千醉要赶紧回长安禀报皇上。您好好养病，我们后会有期。”楚千醉对阿爹说道。
“那就有劳楚将军了。”阿爹笑道。
我送楚千醉出门，临别时问他皇上打算怎么处罚我。
起初他很吃惊地看着我，后来笑笑：“皇后误会了，臣虽不知皇上和皇后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你离开后，皇上真的是疯了一样地找过你。”
我笑：“楚将军忘了，你同我说过的，皇上可不是个儿女情长的人。”
他也笑：“所以这样的人动了情，才可怕。”
我不再说话，只能同他规规矩矩地告别。其实我心里已经做好了种种不好的打算，包括墨夷错一剑杀了我这种可能。可是楚千醉这么一说，我反而不知道如何是好，徒然有一种扑空的感觉。
太医说只要阿爹好好养病，很快就会好起来，叫我别担心。
第二日风雪愈大，落在九原王府院子里的积雪厚厚一层。阿爹的气色好了许多，我喂他汤药，顺带着把屋里伺候的下人退了出去。
阿爹并没有问这些时日我去了哪里，而是叹了口气：“小妫，本来你嫁给墨夷家，多少是有牺牲的成分，所以当初你跟皇上别扭，阿爹一点儿都不怪你。阿爹戎马一生，生死也看淡了，荣辱也不在乎。可是小妫，阿爹希望你们兄妹无论是叛变也好，私自离宫也罢，只要能幸福安稳地过日子，我就安心了。”
我一个劲儿点头：“我知道这些的，阿爹你别伤心了。”
阿爹示意我扶他坐起来，他拉着我的手，道：“你同皇上闹了什么别扭我不知道，你离开后，整个梁国快让他翻过来了，老百姓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那一阵子还闹得人心惶惶的。不过，小妫，你要是真委屈，现在就走，阿爹人手都布置好了，皇上就算连夜赶，从长安到肆州，也得到今夜才能来，在肆州，没人能拦住你。”
我扑到阿爹怀里，心里特别难受，阿爹上辈子一定干了许多坏事，才摊上我们这等不孝的子女。
“阿爹，我不委屈，你别再为我的事操心了。我就是从小被你宠坏了，使小性子，墨夷错想怎么处置我我心里都不委屈。”
阿爹扶着我的脑袋：“唉，还是我的小妫知道心疼爹啊......不过小妫，皇上不会怎么处置你的，阿爹活一天，就保你一天。”
我胡乱抹了一把脸：“小妫知道，小妫知道......”
阿爹晚上吃完药就睡下了，我吩咐下人伺候着，注意给火盆添火。一开门，便打了一个寒颤，我怕凉风进了屋子，赶忙出去关上阿爹房间里的门。
风雪肆虐，也不知道现在阿晚在那里，这天气可真是要命。我紧了衣领，一路小跑回了自己的房间。伺候我的小丫头笼上灯，又给我铺好了床铺，我突然想起花陌，也不知她怎么样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搓着手问她。
“回皇后，奴婢唤作紫玉。”她赶忙放下手里的活儿，转过身来规规矩矩地回答。
脑海中蓦然闪过那个少年的音影“紫玉，逢凶化吉，送你。”
我笑：“倒是个好名字，天晚了，你也回去歇息吧，这里不用管了。”
她一脸感激地向我道谢，行了礼之后便退下了。
我倒在床上舒了一口气，火盆里的炭火烧的很旺，倒下没一会儿，意识就不清醒了。
睡得迷迷糊糊之际，梦里仿佛还是同阿晚在陈成的世子府上。就听外面突然热闹起来，我一个激灵起来：“阿晚！”确定周围环境，才想起现在是回来了，可是外面确确实实是热闹了起来，并且，热闹的方向还是我房间这边。
随着门外一声声万岁，我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吹灭了房间里的烛火，别上门栓。屋外渐渐明亮起来。
“皇上，皇后睡下了，我给你叫叫。”是紫玉的声音。
“别叫了。”这个声音不大，却听得清晰......阿错，你既有连夜来肆州看我的心，为何当初那样荒唐不堪的事情你要相信？“都退下去吧，王爷还在养病，不要惊动他。”
“皇上，你......”这是楚千醉的声音。
“千醉，赶了这么长时间的路，你也累了，下去休息吧。把你手上的灯笼留给我就好了。”
接着就是窸窸窣窣的动静，那方明亮渐渐消退，外面仅有一丝微弱的光火，影印了一个绰绰的身影在门窗上。
良久，外面响起一个声音：“乌龟，我是阿错，外面下了雪。慕小白那混蛋没打过我，不让我进屋子，你快让我进去。”
一时间恍了神，我一下站起来，终于还是强迫自己没有去开门。那是几岁的事我已经记不清了，算来，那应该是我同墨夷错第一次走近。若不是这句话，都要忘了我们是怎么相知的了，他却还能记起。
“乌龟”“阿错”就像是一条总也剪不断的线，将我们捆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