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营啸大悲谷
子夜时分,弱水北岸,三万狼族肆无忌惮地屠杀着溃不成军的龙禁卫。东胡众将享受着胜利的果实,苍狼汗却眉头不展,伫立河岸边。
众人在大汗身后站着,都看出他神色不对,但惟有幼子哲雷敢于上前询问一番:“父汗,我军入关两日,就歼灭了将近十万大周军队,可您为何还是愁眉不展?”
苍狼汗并不回头,只是直直的望着弱水南岸,答道:“儿啊,我狼族打仗要纵观全局,不要计较一时的成败。此次入关,我军为的是杀入神都,灭赵氏皇族。但薛彪带着三万龙禁卫逃脱,一旦与金城的五万凉州铁骑汇合,别说神都了,只怕连拿下凉州都很困难。”
哲雷安慰道:“父汗不必担忧,那凉州铁骑不过是浪得虚名,在铁牢关下还不是被大哥的狼刀队全歼。”
“分析战况要看清因果。我军大胜,是因为狼族已经备战百年,王爷精心谋划十年,我军才能势如破竹,取得首战大捷。但如今薛彪对我军战术战法已有了解,再加上凉州铁骑助战,之后的仗并不容易。”对于深谋远虑的苍狼汗来说,首战大获全胜不过是因为大周军队毫无准备所致,之后能否乘胜追击,直捣黄龙,杀入神都,还是未知数。
“父汗教训的是。”火眼哲雷本想帮父汗分忧,却被教训了一番,只能默默退下。浑玲不愿在哲雷碰壁时逞能出头,但自己确实恨透了龙禁卫,就挺身而出,坚定地说道:“父汗,浑玲愿意追杀龙禁卫余部。”
苍狼汗一听,笑道:“浑玲,军中无戏言。你虽然武艺超群,但未曾带兵打仗,现在龙禁卫放火焚烧桥头,桥上又堆满了尸首,只怕明日清晨才能清理完,那时候薛彪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你如何追杀余部。”
图雅和哲雷都拉着浑玲,“浑玲,别胡闹!”
“我没有胡闹,明日正午前孩儿定取薛彪首级献于父汗帐前!”浑玲双手抱拳,单膝跪地,行了军中大礼。
苍狼汗一向知道元真教道士本领非凡,此时又看到浑玲信誓旦旦的,不像扯谎,就问道:“那你需要多少人马?如何度过弱水?”
浑玲并不答话,而是让手下都举起火把,把河岸边照的如同白昼一般。众人猜不到浑玲的意图,都站在一旁看着。浑玲自己却胸有成竹,从小清风子就让玲珑二子身上绑着铁块,用尖底木桶从山下挑水。那尖底木桶一旦装满水就无法立于地上,玲珑二子只能一口气挑着两桶水到山顶,中途无法放下木桶休息,十几年下来,轻工身法早已练得炉火纯青。
浑玲回到龙禁卫的桥头阵地上取了一根长矛,在离河岸还有几丈远的地方快速助跑,在跑到河岸边的瞬间将长矛狠狠掷向对岸。伴随着尖锐的金石碰撞之声,矛尖深深没入对岸的石棱中。此时浑玲再次后退,并再次助跑奔向河岸,快到岸边之际,纵身一跃,高高飞起,然后如同飞燕一般在长矛的木把上轻轻一点,本已开始下落的身体却再次腾起。电光火石之间,已经落在了弱水对岸。那渡河处,足有七八丈宽,众人看的目瞪口呆,谁也想不到浑玲能用这样匪夷所思的方式渡河。
浑玲回身行了个抱拳礼,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就像鬼魅一样消失在夜色之中。
三万龙禁卫侥幸度过弱水,还没站稳脚跟,就落入了晋军骑兵的包围圈中。溃兵逢劲旅,晋军众将跨着凉州大马冲击龙禁卫败兵,刚刚在南岸集结的数万大军转眼间兵败如山倒,薛彪已经完全控制不住四处溃逃的败兵,只能和一路朝着金城奔逃。
一刻不敢停歇地跑了两个时辰,直至到了武泉山脚下,薛彪和王嘉才彻底甩开了晋军的追兵,但身边也只剩下了六千龙禁卫败兵。
武泉山即是清风子带着玲珑二子修炼的地方,山下有一处大悲谷,是去金城的近道,只要顺利走出了大悲谷,就能在半日内到达金城,和萧广将军的凉州铁骑汇合。
秋风飒飒,月色朦胧。武泉山巍峨高耸,层峦叠嶂,两座最高的山峰中间却夹着幽深静谧的大悲谷,一条羊肠小道蜿蜒着深入谷中。薛彪和王嘉带着六千败兵,立于谷口。
王嘉仔细查看了地形之后说道:“将军,咱们还是绕开大悲谷,走大路去金城吧。‘大悲谷’这个地名实在不详啊!”
薛彪却无奈的说:“我军已连遭败绩,也算是陷入大悲境地了。兵书上说置之死地而后生,不经历大悲哪来的大吉呢。小诸葛不必过于担忧,跟着本帅入谷就是了。”薛彪并不是一个喜欢冒险的将军,但想到这六千败兵,已持续奔逃了大半夜,身上连干粮都没带,如果走大路,需要多出两天才能到达金城,马可以吃草,人没有粮食却无法赶路,为了尽快和萧广将军汇合吧,也只能硬着头皮进入大悲谷,祥与不详,听天由命吧。
前军哨探,举着火把,进入山谷,薛彪和王嘉带着六千败兵,跟在后面。谷中地势低洼,丛林茂密,自然是漆黑一片。谁都没注意到一个狼族少年也潜入了大悲谷中。
大军沿着小路入谷,反而越走越开阔,原来谷中别有洞天,但谷中道路少有人行,溪水蜿蜒,藤蔓纵横,马不能行,众将士也只好牵马步行。士卒过处惊起无数珍禽异兽,诡异骇人;火光到处照出一片奇花异草,异香弥漫。郭嘉小心翼翼的留意着谷中的动静,薛彪则故作镇定,和几个哨探一起走在队伍最前。
估摸着走了小半个时辰,三更天左右,土路突然变成了破损严重的青石板路,路边还有破损的刻字石碑,只是碑文已被腐蚀得不可辨认,驮碑的赑屃也遗失了头和前爪,前方不远处影影憧憧,仿佛还有座大院子。薛彪叫停大军,遣前哨查探,过了一会儿,哨探回报只是一座废弃的破庙。薛彪和王嘉举着火把上前查看,只见长满青苔的石阶上立着一座破败不堪的山门,山门正上方斜挂着一块破匾,“大悲寺”三个大字却依稀可见,寺院的围墙早已变成了残垣断壁,除了正殿和几座佛塔其他建筑都已坍塌。薛彪带着几个亲兵穿过山门,进入正殿。殿门一开,一派阴森冰冷之气,到处都是蛛网和灰尘
,可殿内供奉的大佛却依然显得庄重肃穆。将军本不信鬼神之说,但连日来的噩运也促使他跪于佛堂之上,磕了三个响头,祈求众将士们能顺利到达金城。
薛彪拜完佛祖,走出大殿,只见将士们都已东倒西歪,或坐或卧,在大悲寺的院子里和寺前的平台上歇息。连夜的奔逃,早已让这些侥幸突围的龙禁卫筋疲力尽。薛彪摘下头盔,对王嘉说道:“咱们就在此休息一个时辰吧。此谷谷口狭窄,谷内宽阔,追兵也不敢轻易进入。”
“大帅所言甚是,这样的山谷晋军的骑兵无法施展。只是这一路上末将总觉得有人跟着我们,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了。”王嘉一边说着,一边望着寺外的密林。
“小诸葛多虑了,我军此次虽是溃败,但你我麾下还有六千精锐,在这大悲谷中,也不怕小股追兵来袭。还是尽快歇息一下,等天亮了再赶路也不迟。”薛彪轻声说道,显然连日来的风波已经令让将军心力交瘁了。
参将看薛彪实在太累了,就不再反对,带了几个亲兵,护着薛彪,返回正殿。数千人困马乏的龙禁卫就在大悲寺的残垣断壁周围同时倒下酣睡。将军在正殿上,枕着破旧蒲团,靠着红漆柱,不一会儿工夫就沉沉睡去。
薛彪刚睡下,就感觉被人踹醒,睁眼一看,大殿内变得灯火通明,莲花坐上不见了如来佛祖,反而盘坐着一位凶神恶煞的大神!此神头上长有两个尖尖的犄角,青黑色的脸如玄铁一般,怒目圆睁,獠牙外漏,身披狮面铠甲,手持鬼头大斧,正是龙族军中人人都要祭拜的“军神兵主”——蚩尤!军神左右还有几员凶将,各个青面獠牙,铜头铁额,煞是恐怖。再看看自己,已被玄铁锁链反绑,跪在大殿正中,在动弹不得。薛彪吓得心惊胆战,不敢言语。
军神张着血盆大口,喘着粗气,问道:“下跪者可是十万禁军统领薛彪?”
薛彪战战兢兢地磕头答道:“正是末将,正是末将!”
蚩尤一听,大怒吼道:“你可知罪!”
薛彪吓得浑身发抖,把头磕得梆梆响,“小将不知身犯何罪啊!请军神明察啊!”
一名提着鬼头刀的凶将挎着大步,走上前来,竟抓着锁链硬生生把薛彪提起,然后猛地掷向殿外。薛彪被摔得眼冒金星,却依然听到军神吼道:“这些都是被你害死的兵士!他们要你血债血偿!”
薛彪环顾定睛一看,殿外竟堆起一座尸山。那山有数十丈高,不见山顶,多股殷红的血溪从山顶流下,山上净是龙禁卫支离破碎的尸骸。薛彪吓得魂不守舍,确却又见到无数已死的士卒慢慢爬起。
一个身中数箭的将军护卫,一边吐血,一边喊道:“小人跟随将军十年,在野狐岭上为您挡了数十箭,你却对我不闻不问,把我的尸首遗弃在荒郊野岭之上。”
一个面色惨白,头发还在滴水的小兵慢慢爬过来,喃喃地说:“将军,我护您过河,自己却被乱军挤入弱水中溺亡,小将一片忠心为何如此下场啊!”
一个手脚皆被砍掉,胸前留着透明的血窟窿的壮汉低着头哭诉道:“军士以战死为荣,末将并无怨言,只是可怜我家中妻儿尚在等我归乡……”
薛彪眼见一具具尸骸,挣扎着爬起,都一边哭诉,一边朝自己走来。还有一个光着上身,穿着龙靴的无头尸体,在尸群中被挤来挤去,显然正是被害的太子。将军本来只是害怕,看着看着却大哭不止。
这时,蚩尤大神再次义正言辞地问道:“薛彪!你身为一军主帅,却玩忽职守,善做主张,贪生怕死,临阵脱逃,致使十万龙禁卫全军覆没,葬身他乡,你可认罪!??!”
将军此时心如刀绞,也不再辩解,只是跪倒在大殿外,哭着回道:“薛彪认罪。是我连累了十万将士……”
蚩尤身边的两个凶将拖着鬼头刀,提着血桶,朝薛彪走来。一个凶将把鬼头刀架在薛彪后颈上,另一个走到薛彪面前,劈头盖脸的将一桶鲜血泼在薛彪身上。薛彪闭着眼,任由凶将处置。
“大帅!快醒醒!”
薛彪再睁开双眼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大殿里,浑身湿透,王嘉提着一个空水桶站在面前,原来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大帅,我军遭遇营啸(1),十分危急。快撤把!晚了就来不及了!”王嘉惊慌的喊着,和几个亲兵一起架着将军就往殿外冲。
薛彪还没完全睡醒,只是怒道:“你个王嘉,大军溃逃中仓促扎营,遭遇营啸也在所难免。你不严惩闹事者,架着我干嘛!”大周军纪森严,军营更是肃杀之地,就连扎营休息后,士卒们也要守十五条军规,违反任意一条就理应处斩。士兵就连入睡也处在提心吊胆的状态之下,此时一旦有人寻衅闹事,就容易激起大规模违犯军纪,甚至集体械斗。但薛彪治军已久,经历过“营啸”,他知道遇到这种情况,只要鸣金击鼓,稳定士兵情绪,处理为首闹事者就好,所以他并不紧张。
“此次营啸非同一般,大帅快看殿外啊。”王嘉惊慌失措地指着店外喊道。
薛彪这才注意到殿外,这哪里是什么营啸,分明是人间地狱。院子里和寺前的平台上挤满了龙禁卫士卒,挣扎着,撕咬着,狂叫着;地上也躺满了人,只是分不清哪个死了,哪个还活着。
一个小将提着龙头砍刀,纵马挤在人群里,乱砍乱杀,嘴里还高喊着:“我要归乡见妻儿,挡我者死”。
一个战士砍下自己的左臂,和左脚,扔在地上,哭嚎着:“两个哥哥都困在在弱水以北了,我的手足已失去啊!留我一人又有何用!”
几个士卒浑身燃着火焰围坐成一团,喃喃的说着:“是我等点燃大火封锁桥头的,致使中军数万将士被杀,我们偿命就是!”
大悲寺中,血肉横飞,数千人自相残杀成一团,可大部分士兵都还都闭着眼,似乎都不清楚自己的所做作为。薛彪吓得魂不守舍,这哪里是梦醒了,分明是噩梦的延续。
“大帅,我们中计了,不知是谁趁我们熟睡之际点起了尸香和迷魂散。”王嘉拿着大殿上的香炉喊道。将军回到大殿上前查看,发现不止香炉内,大殿的角落里也点着乱人心智的迷香。尸香会使人晕眩昏迷,一旦吸入过多,短时间内很难被叫醒。迷魂散会让人情绪极度亢奋,清醒时会产生大量幻觉,沉睡时就会噩梦连连,将这两种香合起来使用,分明是想让龙禁卫大军自相残杀,全军覆没于此地!薛彪气得咬牙切齿,吼道:“是谁暗害我龙禁卫大军!本帅必将你碎尸万段!”他一手提着龙泉剑,一手举着火把,在殿中转来转去,人没找到,却发现大佛面上贴着一到灵符,上面好像还有红字。士卒小心翼翼地爬上大佛像,撕下灵符,看了一眼,竟然从佛像跌落下来。将军赶忙上前,接过灵符一看,只见上面用鲜血写着:“蚩尤震怒,薛彪必死!”梦中的景象再次一幕一幕地浮现在薛彪眼前,他拄着龙泉剑,跪在地上,不住地叹息。
王嘉看到外面越来越混乱,也顾不上大帅愿意不愿意,又架着薛彪往外闯!
“大帅,士卒们估计都被魔怔魇住了。这样的营啸我们压制不了,还是快逃吧!”
将军却拼命挣脱,冷冷地说道:“你们走吧。本帅陪弟兄们死在这里。”
“大帅,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可受人蛊惑啊!”薛彪带着哭腔喊着。
“本帅罪孽深重,已无颜回京面见皇上皇后,更无颜面对神都父老。”薛彪说着就将剑架在自己脖颈上,“王将军,你带兄弟们快走吧。”
“大帅,你这是为何啊!”王嘉想上前抢下龙泉剑,可却被飞溅的鲜血迷了双眼。曾经威风凛凛的十万禁军统领,自刎于大悲寺正殿之上。
王嘉还在出神,身边的士卒却死命把他拉走……
一轮血月之下,浑玲坐在大殿的屋檐之上,像阎王一样冷冷的看着人间地狱。等王嘉被士卒拉走之后,他进入大殿,割下了薛彪的首级,回去复命。
(1)营啸:又称“炸营”,专业军事用语。军营是肃杀之地,中国传统军规有“十七条五十四斩”,军队等级森严、管理闭塞,唯有军官凌虐、士兵无知才可统领,平日全靠军纪弹压。到了大战之前,生死未卜,人人都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这时候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可能只是一个士兵做噩梦的尖叫,就可以引爆营中歇斯底里的疯狂气氛,士兵彻底摆脱军纪的束缚,有人抄起家伙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追杀军官、仇人、不认识的战友,第二天只留下一地的尸体。炸营也属于一种特殊的灵异事件,几千名士兵有时候会同时尖叫嘶喊,有心理学家表示,营啸其实有可能是一种集体催眠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