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由于前方不远处刚下过小雨,从茂盛的山林间吹来的几缕微风带着点点泥土的腥味,让人生出一股多吞咽几口的欲望。
王离站在一颗大树旁,右手扶着滑腻的布满青苔的树干,眯了眯眼,他那一身玄青色的袍子早就已经破烂不堪,只差用双手轻轻的一撕,就会彻底碎成十几条零散的碎布,而他脚上的草鞋看上去似乎也是在泥水里浸泡了良久,若不是被一根细长的藤条密密匝匝的绕着脚捆了一圈,此时怕是已经散的不留痕迹了。
虽然身上的衣服已经碎的不成样子,但是王离那俊秀的小脸没有沾染上丝毫的污迹。此时的他扬着头,做出了这样一个眯眼皱眉的动作,瞳孔深处是一片透明的漆黑,配上那十岁左右稍显瘦弱的身体,显得煞是可爱。
这么一副可怜又可爱模样,若是被那些从小养在深闺,不曾见过世面的少女看到,少不了被环绕抱在胸口,好生安慰、疼爱一番。
王离尽力的用不太准确的目测从密密麻麻的荆棘丛里寻找出一条比较宽阔的小路,然后毫不犹豫的松开扶靠着树干的手,迈开步子,走到了荆棘丛边。
这条小路虽说宽阔,那也是相对密集的荆棘丛而言,这么一条狭小的径道空隙,甭管王离多瘦弱,真要走过去指不定会被扎多少下。但是王离还是咬着牙趟了进去,竟是全然不管那些扎人的硬刺,试图在衣不蔽体的情况下横穿这片巨大而繁密的荆棘丛林。
高大的乔木占据着这片山岭,留下的狭小空间也只能够生长着一些矮小的灌木丛,巴掌大小的树叶分不清是哪种树,只是一片叠着一片的铺满整个天空,依稀只看得见一些零零碎碎的黄色光点,散落在潮湿的土地上,那是午后的阳光被掠夺后剩下的残渣,最后也逃不过那些张开的虎口,被低矮的灌木——那些瘦弱而顽强的荆棘绝望的分食。
王离已经顺着山林走了十个时辰了,匆忙的逃亡,在他没有任何准备的时候开始,一切由不得他选择。
就在今天清晨,在王离外出赶集回村路上的时候,一群黑衣人袭击了他的村庄。
也是幸亏今早为了赶时间,王离三更天就起了床,踏上了去往集市的路。迅速的在集市上将就这些时日母亲积攒下来的鸡蛋卖掉后,王离顺便在大李的面饼摊子上捎了三张鸡蛋烙饼,自己两张,母亲一张,否则两张的话,母亲是不肯吃的,却是肯定要留着全部都给自己吃完才开心。
当然,这鸡蛋还是自己留着的自家鸡蛋,省出来的银子可以在上私塾的时候为自己多置两本书,尽管父亲留下的书册已经足够多了,但王离毕竟有着非同常人的智慧,却是已经在他这离去的几年里看遍了所有的藏书。
回村的时候,王离为了赶路抄了一条无人问津的小道,那里经过一片野外的坟地,曾经埋过许多楚国战死这片地界的士兵,现在若是要一铲子挖下去,说不定都能挖出成片的白骨。要是夜晚的话,不时会有零星的鬼火在飘荡,王离也会刻意的避开这条道,但此时这么个青天红日的大早晨,没啥好怕的,王离便是快步的越过坟土罢了。
但在距离村子还有一段路的时候,王离顿住了步子,他察觉了一点异样。
“没有炊烟?”不是第一次赶早卖鸡蛋,也不是第一次抄小径回村,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若是往日应该早已看到天边那些袅袅升起的炊烟,也应该早已闻到混合着晨风而来的诱人的番薯香味。
今天这些都没有,有的只是一股淡淡的腥味,那是类似集市张屠户摊子上的味道,虽然极淡,但是王离确实可以肯定,那是血的味道。
“不应该的,希望不是我想的那样,上天保佑我娘。”迅速的在脑中过了一圈,就已经依稀明白发生了什么,深深的望了一眼村庄的方向,王离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双手,把银子和微微泛热的烙饼往兜里揣好,然后用更快的步子向小道旁的山林里跑去,当然,他没有忘记一些曾在那些兵法的书籍里提及的常识,刻意的在不容易留下痕迹的青草地上疾行,而不是在湿润的泥土上奔波。若是一切没事,这般举动自然不会坏事,但若是真的如他所料那般,这将是会救命的行当。
偏僻小道早些年被踩的严严实实,虽然早已无人行进,但不会留下太多明显的脚步,换句话说,即使是留下了,也无法确定是否有人走过。
事实是被他蒙对了,在王离脱离小道往山林里跑去后没一伙儿,两个身穿黑衣的人从坟地那边显露出身形,一边路时刻注意着小道的两旁,一边快步的往村庄方向赶去。
继续没走几步,不知觉间竟然已经赶到了村庄,一个同样身穿黑衣的人迎了上来,“报队官大人,没发现那个孩子。”
两个从小径上赶过来的黑衣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见了深深的疑惑,村庄里现在仍有着十几个他两带来的手下,也都是些身着黑衣的人,见着两人过来,都围了过来。
“我们从那个女人的邻家口里得知了那个孩子的消息,说是三更天就早起赶集去了,回来的时候会循着我们来的这条小道。集市上的巡检官也亲眼看见了那孩子卖完了鸡蛋,买了三个烙饼就回去了,莫非是知晓了我们的行动,早早躲了起来?还是在什么地方被山贼截了过去?”
“不可能,这里是我们晋国的腹地,哪来的山贼敢在这边劫人,还恰好在这么巧的时间劫走一个才十岁的小孩儿。”
“真是麻烦,哪有十岁的孩子三更天起床赶集的,那个女人就这么不待见她的儿子?”
……
一众的黑衣人都无言地站在那儿,两个首领也是在思索着解决的办法。
“将军亲自下令要将这母子二人除掉,如今确实让这个才十岁的小子跑了,这可如何是好?”沉默了许久,其中那个较为壮实的黑衣人首领有点焦躁的问道,粗壮的的大腿跺了跺地面,心中不安。
没完成任务就无法向什么将军交代,而这想来是没什么好果子吃的。
“再找找吧,不行就老实回禀将军,你知道的,欺骗和隐瞒,被发现的话,死的会很惨。”另一个黑衣人瞟了一眼围过来的其他黑衣人,也是无奈的回答同为首领的壮汉道,嘶哑的话语从喉咙里一个字一个字的蹦出来,可见心里是有多么的不甘,其实他还有句话没说出来,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但那壮汉想来应该已经明了——这些士兵里面,指不定就有个监管他们这些人的监察使。
“队官大人,您说那孩子回来前在集市里买了烙饼?”那个最先迎上来的黑衣士兵恭声问了一句。
“嗯?你是说……?”嘶哑喉咙的黑衣人闻言陡然一动,一双眼睛里散发出惊人的光芒,那是在绝路上看见希望的喜悦。
“是的,我可以分辨附近大致的比较独特味道,那烙饼若是今早刚做的话,怕是不能逃出我的鼻子。”这士兵再次开口道,言语里颇有信心,最后再次添了一句,“这也是将军这次安排我过来的目的,为的就是防止这种被目标逃掉的情况。”
“既然这样肯定不在村子里,可能是什么时候看见我们,躲起来了,十岁的孩子,能躲多远,这个村子里的人都处理干净了吧?”依旧是那个嘶哑的声音,话语里却是极其的残忍。
“都处理干净了。”一众的黑衣人都是十分的平静,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了,若是处理的不干净,下一个被残忍处理的可能就是自己了。
“一把火烧了吧。”话语落地,几个黑衣士兵都已经自觉的去寻找可以点燃的易燃物,而两个黑衣头领却是带着那个对气味独特分辨能力的士兵,沿着追过来的小道,回溯了过去。
……
“娘!”王离站在村子后面的小山上,双膝跪地,泪流满面。虽然凭着自己机敏过人的思维,早早就猜想到了可能,但是在山上眺望下去,看见了熊熊燃起的火焰,心中的悲痛实在无以言表,他这一刻多么希望是自己的幻觉。
然而,王离看响了自己家的屋子,也瞬间看见了那屋子门口躺着的那具身着绿色衣装的尸体,直接捅破了血淋淋的现实——他的母亲,那个不辞辛劳的努力洗衣、织布来养活他长大的母亲,在这个世界上,彻底的消失了。
王离闭上眼,一张慈爱的脸庞,带着日益苍老的皱纹,浮在脑海里,笑着对他说,别怕,你以后要好好活下去。他甚至能想到自己母亲死前的想法,阿颂,快跑啊,跑的远远的!他第一次这么恨自己的聪明,恨自己没能偷懒一次,留在家中,那样情况或许有救下母亲的可能,最坏也不过一起死去,哪会这般留的自己一个孤零零的活在这世界上。
但是一切都不可能再来。
良久,王离擦干了脸上肆意横流的泪水,揉了揉红肿的眼睛,转过身去,顿了顿,王离回头再次留恋的望了一眼,见他母亲的遗体已经消失在茫茫的火海里,转而毅然的走进了茂盛的密林里,
“南望故乡,
云海中,
景色如画。
叹游子,
千里万里,
空劳牵挂。
岁月多少忧和喜?
人生几许苦与辣?
向慈母,梦中再诉说,
我不怕。”
幽暗的背影终究慢慢被吞没在黑暗中,路旁的一颗野草,像是再也承受不住着如泣如诉的思念,一颗殷红的露珠从顶端滑落,那是不知何时从王离手心滴落的一滴血。
“从此这世间没有李颂,只有王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