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士前十六进殿!”雕龙画凤的皇宫,太监手捧拂尘在门口尖声细气地喊了一嗓子。声音落下,一众青年才俊衣着光鲜的走进大殿,却尽是低着头,低头跪拜,低头起身,低头快步到自己的座位,始终不敢与龙椅上那位对视。大殿之上,几位年长的老臣绕殿而坐,空出中间一片区域,摆放着书案,留给考生考试。
今日,便是此次科举的最后一关——殿试。
“怎么,只有十五个人?”龙椅之上的那人微微抬头,看到空着的一个座位,淡淡的问道。
太监也是疑惑了一下,却听到考生中有一人开口道:“回禀皇上,那人乃是一残废,双腿有疾,行动不便不说,最重要的是无法给皇上行礼拜见,想必是自卑,不敢来了……”
“谁说我……不敢来了?”伴随着平淡的声音,就见大殿门前,一布衣儒袍的书生缓缓地挪进来——真的是挪,靠着手里一根木杖的支撑力,一点点的挪动自己的身子。
“大胆!金殿之上妄自出言,而且行为不端,来人,赶他出去!”旁边一老臣怒喝一声,不过却没人回应——皇帝陛下静静的坐在龙椅上看着书生,而门口,皇帝的心腹,对皇帝耿耿衷心的宦官高成也是不发一语。
老臣吃了个闷亏,悻悻的回到座位,谁料到那布衣书生却冲他微微一笑,额头上还挂着因为疼痛而溢出的汗珠,羸弱无比的轻声道:“学生记得您是国子监的王大人吧,失敬失敬,刚才说我不会来的那位考生,记得似乎也姓王,对了,他曾说过,是您的孙子,您刚才那么大的火气,是不是因为我没听您孙子的话,来考试了呢……实在抱歉,我不仅腿有残疾,耳朵也不太好,不然听到王大人孙子的吩咐,怎么还敢上殿,得罪了王大人,是我的错啊!”
“你!”王大人抬眼看了看毫无反应的圣上,便又要起身,却被身旁的另一老者按下,这人一身绯色官服,坐在主监考位置,冷冷的盯着瘸腿书生。
书生冲他一弯腰:“想必这位就是国子监祭酒谢大人了吧,学生见过谢大人。”
谢大人敛去眼底的冷意,捋着胡子微微一笑:“这位小友,自称学生又不带着字号,是不是不把我老头子放在眼里啊?作为考生,礼仪道德才是最需要过关的一门啊。”
瘸腿书生有些羞涩的一笑:“大人教训的是,但是学生……可是不能说啊,怕是说了之后,大人您……会不好受啊。”
“呵呵……小友你倒是幽默的很,不过皇帝陛下,文臣五品,尽都在这大殿之上,老夫也深明大义,不能为了我而让各位失去这么个结识英才的机会啊,哈哈哈。”谢大人说话非常平和,语气沉稳,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一句话带出了文臣和圣上,此时的瘸腿书生,无论有什么原因不说出他的名字,都不能再隐瞒了。因为再隐瞒,不仅得罪在朝文官,而且得罪了皇上。
虽然这么做,谢大人本身不能从书生身上得到任何好处,瘸腿书生也没有什么实质上的损失,但这样使书生吃瘪却算是送了王大人一个人情,白来的人情债,不送白不送,这个小书生,不管是名字难听也好,是仇家太多也罢,今天,名字是非说不可了。
结果小书生听到这话一副很吃惊的样子:“谢大人您当真要听?”
“当真要听。”
“那不知皇上意下如何?”书生低头瞥了一眼皇上,心里已经把皇上骂了几百遍了,但是骂的原因,暂时不得而知……
“嗯,说吧。”此时皇上的脸色竟然流露出些许玩味的表情,门口的高力士也是一脸憋笑的样子,没想到,这个人竟然这么能装。
瘸腿书生羸弱的叹了口气:“只能说了,谢大人,要不您先坐好?省的吓到您,学生也心中有愧啊。”
谢大人正襟危坐:“小友但说无妨。”
“学生……”
“乃是谢大人您的……”
“大爷……”
谢大人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和谢大人素来不交好的几个老头子小太监都在底下窃窃私语,有的甚至笑了出来。
谢大人深吸口气,目光飞快的瞟了一眼皇上——皇上倒是一脸笑意,不过没有开口,看来没有责罚的意思。
谢大人还想说什么,但看到书生一脸“你要我说我就说了”的表情,却让他把话生生噎了回去。现在皇上没有震怒,可能是觉得这个小孩子好玩,万一自己与他在朝堂之上争吵起来,周围这么多敌对的人,估计会被弹劾的很惨,小不忍则乱大谋。
“呵呵,小友说笑了。”谢大人呷了口茶,压下心底的恨意,淡淡说道。本来想要让瘸腿书生难看一下,却想不到这瘸子竟如此放肆,偏偏皇上还不管他的放肆,偏偏自己还不能在皇上面前放肆,着实让他难受了一把。
瘸腿书生无辜的摇摇头:“怎么会是说笑呢,我可是你亲大爷啊……”突然表情一变,扫去懦弱,挺身一站,无比的郑重,转身对着龙椅上的皇帝深深鞠躬:“草民谢雅谢儒温,叩见皇上,草民双腿有疾,难行跪拜之礼,望皇帝陛下见谅,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雅!”谢大人失声叫了出来,周围人也都是面面相觑,尤其是一些大家族的官吏子弟之流,都还对这个十年前莫名死亡的谢家天才有些记忆。
如果是谢雅的话,还真是谢大人的大爷——谢大人乃是谢家旁系,谢家的家主与他的爷爷平辈论交,是以谢儒温还真是谢大人的大爷。
谢雅,字儒温,陈留谢氏原家主谢笛长子,谢家原少家主,天性聪颖,八岁时吟诗作对流畅至极,九岁时和上门拜访的老丞相畅谈国事,本来王丞相是想逗孩子的,没想到孩子一番见解竟是压得他无话可说,由此谢雅之名传遍陈留,后来迁入京城后更是名声大噪,原本谢家在陈朝末年已经是强弩之末,靠着殷实的家底和一些人脉才堪堪比过小家族,谢雅的出现,被老一辈的人称作“谢家衰盛,在此一人。”
为谢雅早一步步入仕途挽救谢家,于十岁破格取字,自取“儒温”儒雅风流,温良如玉。
然好景不长,所谓天妒英才,谢雅取字后三天,谢家家主,其父谢笛被发现死于书房,死因不详,随后谢笛的二弟自愿放弃家主继承,三弟谢箫迅速上位,在坐稳家中权势后的第二天,谢儒温的死讯也传了出来。
“谢家谢雅,因忍受不了父亲的死亡,痛苦三日,自撞石碑而死,当时用力之大,装的血肉模糊,脸已经分不出五官了,这孩子……是真性情。”
以上,是谢家在事后对外的说辞,众人也都纷纷惋惜,奈何已经陨落,谢家神童这一段只得结果,不过有一些人在背后偷笑:“谢家好不容易有个翻身的底子,却让自家人害死了,谢箫就是觉得自家人活得太久了。”说这些的,无不是其他世家的高层,是能真正看到这次谢家巨变的聪明人。
但无论是聪明人还是普通人,他们所认为的一件事相同的:谢雅死了。
普通人看到尸体就信了,不,听到风声就信了。但聪明人也信,因为他们聪明的知道,谢萧不可能留下一个如此天才,天才到妖孽的后患,所以只要谢笛死,谢雅必死。
然而现在呢?
现在这个瘸腿书生,自称谢雅谢儒温,正站在书案前,饱蘸墨水,弯腰在纸上挥毫,倒是比其他跪坐的人高了一截。
谢大人还在震惊中没有醒来,一群这个大人那个大人也还在迷糊,但是考场中的众位却是不敢有丝毫分心,都不管他谢儒温是人是鬼。
现在最重要的是科考,成则一步登天,败则一无所有。
这是科考,也是赌博,赌上十年寒窗,赌上十载孤独,赌上自己的家族,赌上自身的名号,赌上亲情,赌上爱情,这是一场豪赌,对于每个人来说,都必须赢的豪赌,这一赌在十年前就已经开盘下注,这一赌已经有几万学子落榜出局。现在坐在这里的他们都是赌中高手,但是也是下注最多的大赌鬼,两个选择——要么位极人臣权倾朝野,要么远调地方任劳任怨。
……
收笔,谢儒温将毛笔放下,叹了口气,看看正一脸笑意看着他皇帝陛下,他也回以淡淡的微笑,不过微笑里面……怎么还有恐吓?
皇帝咳嗦一声,门口的高成高公公看了他一眼,发现自家主子眼睛往考场的方向摆动几下,立刻明白,于是转头一看就看到谢儒温答完卷子呆立在那里,高成心领神会,拂尘一甩,张口到“收笔,起立,各位请在此稍等片刻,成绩很快便可出来了。”
诸考生都觉得时间有些短,有的甚至都没有写完。当然,谢儒温除外,虽然站着写字很麻烦,但本身底子比寻常考生深厚,况且自己不是为了状元来的,写的也甚是洒脱,堪称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因此作答时间远远短于其他考生。
与众考生低眉臊眼不敢抬头不同,谢儒温站直身子,与圣上对视。
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