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先生叼着草纸，正蹲在马桶上闭目养神，忽然间感觉天旋地转，惊慌得大叫起来：“啊，不好了，地震了、地震了……”
茅厕翻来覆去地晃动，他牢牢撑住左右两侧，隐约听见外面有人在嬉笑，正想破口大骂。
突然，厕格一个没站稳，脱开了地桩，乓地一声翻倒在地，顿时尿水四溅。先生赶紧提着裤子破门而出，五官还酸爽地皱成一团。
紧接着，他的嘴巴率先突围，狮吼道：“白覆……给我滚出来……”
万历四十五年，白覆白御工还在距离我800里外的山东省济南府上学，这样的恶作剧几乎日日上演。
他这人，从小沉迷于各类旁门左道、奇医淫药之术，崇拜的是走南闯北、为商作贾之人，最肯在这上头用功。若是喊他读书，他便像案板上待宰的年猪一样，半刻也不得消停，不捅出点娄子来绝不善罢甘休。因此，书院里的同窗给他起了一个浑号叫做“混世捣爷”，捣蛋的“捣”。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他却最是牵肠挂肚。
2
这天，先生正在讲授《大学》，白捣爷又屁股抹油、坐立难安。
先生便故意点名问道：“覆儿，何为大学？”
白覆站了起来，浑身顿觉松快，答道：“大学就是大人之学。”
先生颇感意外，这臭小子什么时候开窍了，“有点儿意思，继续说。”
白覆说：“大学就是大人之学，不是小人之学，都是些成年的大人在发大梦、讲大话。例如要求我们博学，就即不与时俱进，也不切合实际。想那两千年前，发现的知识也少、发明的技术也少，一个人如果博学还能周游列国，骗点一官半职、金银财宝什么的。若是现在还这么自我要求，那只能是一知半解、毫无专长了。”
先生翻了个白眼，这小子果然没憋好屁，骂道：“一派胡言。是不是手心又痒痒了？”
白覆还顶嘴：“先生，我说的都是真的，一技之长就是比四书五经有用。《中庸》里都是这么说的？”
先生笑道：“你小子，还知道《中庸》了，那好，你倒说说看。”
白覆假模假式地抚着胡须，学起了先生地口吻，“中庸、中庸就是取中间而用之。大家想想，为什么两头不用、只取中间，必然是万事万物都是中间的这段最牢固坚硬。在座的同学都是十四五岁、志学之年，练就一技之长，就是强大自己的核心，将来才能做个有用的人。至于细枝末节，弃之不用、弃之不学，那也是圣人的教诲！”
先生呵道：“强词夺理，岂不闻《中庸》里也有‘博学之’一句。”
白覆嬉皮笑脸，说：“嘿嘿嘿，先生莫要计较，正所谓文章可以做聚宝盆，府衙也能改迷魂阵。凡事求个差不多，才是中庸的正道。”一句话说得先生哑口无言。
“哇……”同学们听了不明觉厉，心里竟都莫名佩服。尤其是白覆的好朋友——济南府通判之子刘协更是第一个高呼道：“好！好个妙解。”
后头有人听了却不服，站起来反驳道：“瞎喊什么好？中庸中庸，我看你是昏庸。那叫做‘文章糊了盛钱囤，门庭改作迷魂阵’，哼，不学无术！”
白覆回身看去，又是陈立这个讨厌鬼，便朝他做了一个鬼脸，还摘下帽子，比划着他爹陈知事陈大人是个秃头谢顶的地中海。
气得先生拍桌子骂道：“这、这成何体统，真是离经叛道，有辱圣人教诲。各人自习，默诵《大学》。白覆，你要默一百次才准起身。”说完走出教室，喃喃自语：一帮熊孩子，真不省心，我得赶紧回去歇个觉先。
先生走了，白覆却又闲不住，才默诵了一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明德明，在德明明，在明明又德德。便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里头养了一只血蚊子，足有半只苍蝇大小。他拈起蚊子，朝陈立弹了过去，那蚊子正巧撞在陈立的右眼皮上，猛的一发威，狠狠吸了他一口血。
“哎呦！”陈立的眼睛顿时肿得跟桃一样大，用手捂着惨叫连连。把白覆都吓了一跳。
那蚊子还得意地在陈立面前扇了扇翅膀，惹得他娘里娘气地喊道：“嘿，叫板，有本事你别跑，你别跑，小爷跟你丫拼了。”便追着蚊子满屋子乱跑，惹得全班哄堂大笑。
白覆拦住他，假意关心道：“不好，这可是成了魔的毒蚊子咬的，得赶紧解毒。”
陈立着了慌，“那怎么办，我不会被毒死吧。”
白覆吓唬他说：“放心吧，死不了，最多就是瞎一只眼睛。”
陈立哭起来，“要瞎一只眼？那也不行啊，呜呜呜……怎么办呢？”
白覆说：“停停停，收起你那小娘子的做派，放心吧，我这就给你找药去。”说着跑进天井，从草丛里挖出一截土茯苓，又胡乱拔了些八仙草和白背三七，用自己的尿和了一泡稀泥，“啪”地糊在了陈立的右眼上。
陈立只觉得一股骚味扑面而来，伸手便想拿下来，“这是什么药，臭的要命。”
白覆急忙阻止，“这是无根净水调的，解毒消肿。你若想好得快，不仅要敷这个药，最好还能头顶蟾蜍，手举狼尾巴蒿，朝着太阳学三声鸡叫，要不然毒血难消，眼睛瞎了就来不及了。”
陈立：“啊？真的吗？你可别吓唬我！”
白覆：“爱信不信！这个验方可是《本草纲目》中明明白白记载着的。唉，别犹豫了，现在就捉蛤蟆去。”
不由陈立分说，大家便将他拉到了天井。可是找了一圈也不见一只蛤蟆，“这大冬天的，哪还有蛤蟆啊。”
还是白覆脑子转得快，“不要紧，没有真的，拿笔墨来画上也可。”
于是他在陈立的额头上画了好大一只癞蛤蟆，大家又找来狼尾巴蒿等物，让他举着，陈立便真的梗着脖子，对着太阳学了几声公鸡叫。大家又起哄：“学得不像，再叫几声，再叫几声。”陈立就又深吸一口气，像只秃了毛的乌眼斗鸡，扯着嗓子叫得更响了些。白覆又说：“再学几声母鸡叫，好得更快。”陈立就半蹲下来，学着母鸡下蛋的样子，“咯咯哒、咯咯哒……”围着花圃边走边叫。
同学们都哈哈大笑，“太像了，太像了，你这个娘娘腔，学母鸡果然比学公鸡更像一百倍。”
先生刚睡下，突然听见外面有母鸡在下蛋，条件反射般地弹起身来，喊道：“夫人，王婆子家的鸡又跑过来了，快去把蛋拾回来。”
师娘答：“做你的春秋大梦，王婆子那么精明，还能养出总去别人家下蛋的鸡吗？”
先生这才回过神来，发现学生们全都在天井里嬉戏，气急败坏，“真是无法无天了，都在这干什么呢？”
陈立便呜呜怏怏地把事情讲了一遍。气得先生又骂：“哭什么哭，真是个榆木脑袋，一点出息也没有，给我一边呆着去。白覆，给我站过来。”
白覆只得磨磨蹭蹭地挪到先生面前，还不忘油嘴道：“先生，你不要瞧不起榆木，那可比陈立的脑袋好使得多啊。”
同学们听了，都抿着嘴偷笑。先生狠狠朝他们瞪了一眼，又从腰后抽出一个烟袋锅子，对白覆说：“自己把手伸出来。”
白覆知道躲不过，嬉皮笑脸地对先生说：“覆儿顽劣，只求先生打得轻些，莫要违背了圣人亲民至善的圣训。”
先生听了，两撇胡子气得竖直，“贯会顶嘴，你的聪明就是这样用的吗？给我在这里等着，今天非要叫你知道厉害。”说着回房内取东西去了。
白覆见先生这回果真发了威，准是要下重手，便急忙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香袋，抓起里面的细粉，在双手和面颈处都厚厚抹了一层，又在长衫上撒了些许。
收拾停当抬头一看，先生正巧回来，手里还拎着一根又粗又长的铜戒尺，气势汹汹地朝白覆身上拍过来，“叫你淘气、叫你不用功……”
白覆被先生打得满院子求饶，身上的细粉也顺着空气飘来荡去。才不一会儿，先生的手上、脖子上就都沾了不少，弄得他奇痒难耐，一边追打白覆，还一边不停地抓来挠去。
追了半盏茶的功夫，先生实在痒得受不住，索性丢了戒尺，宽衣解带，把自己浑身上下抓了一个通红，像极了一个猢狲。
白覆便站在一旁，领着同学们起哄道：“大圣加油，大圣加油，脱、脱、脱……”气得先生一边抓痒一边又想打人，两头顾不过来。
这细粉越抓挠越往里头钻，先生痒的难受，便把背靠在孔夫子的圣像前，拿孔圣人的脚丫子挠痒痒，又骂“不成体统，你这混世的捣蛋鬼，又给我做了什么怪，啊……”还没骂完，就被师娘当头浇了一盆凉水，成了个落汤鸡。
3
回到家里，白覆被罚跪在祖宗牌位前思过。白掌柜手拿软鞭，厉声呵问：“我怎么就养出了你这么一个逆子。说，为什么戏弄同学？”
白覆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没有戏弄他，陈立被蚊子叮了，我在帮他消肿。”
白掌柜：“还不老实，把人家弄成个独眼龙，画个蛤蟆学鸡叫就能消肿啦？”
白覆说：“他眼睛上糊的是八仙草，和的是童子尿，都是清热消炎的良药。画蛤蟆学鸡叫，虽然荒唐治不了病，爹爹您难道没听说过医家有‘安慰剂’这一说法，东晋的葛洪在人脸上画老虎来治疗腮腺肿痛，连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里也写着：治口舌生疮需早起朝阳学三声鸡叫。儿子这也是举一反一，给他画个蛤蟆，是那天生就是蚊子的克星；让他举着狼尾巴蒿，其飞絮能凉血解毒；再让他学鸡叫，一是要散一散他体内的火气，起到调息换气的功效，二是那孙子当时吓得屁滚尿流，叫喊几声好壮壮胆气。”
白掌柜：“真是好本事啊，每次我说一句，你便有十句在后面等着。那《本草纲目》里也教你戏弄夫子啦。”
白覆如小绵羊般，做出一副无辜状，“先生下狠手打我，我那是正当防卫。”
白掌柜：“狗屁正当防卫，说，又给先生下了什么套。”
白覆一噘嘴，“说就说，也没别的，就是一点蔷薇花粉。冬日里天干物燥，先生都脱皮了，白屑屑乱飞。这蔷薇粉刚抹上去确实痒痒，但等死皮脱落，花粉滋润入体，这脱皮开裂也就治好了，有百利而无一害，我这可是舍身取孝、舍己为他，全是为了先生好。”
白掌柜讥讽道：“呦呦呦，没想到我们白家倒是出了一位菩萨心肠的神医呐。”
白覆还神气道：“本来就是，神医我也不是当不得。”
一句话惹得白掌柜动了怒，“你这不知悔改的东西，说，从哪里学来的这些邪医邪药。”
白覆说：“书房里不是封着好几大箱医书吗，我闲得无聊顺便翻翻。”
白掌柜听了，“啪”的一鞭子抽在地上，连地板都打缺了一块，“早就跟你说过，不准你碰箱子里的东西，更不许你摆弄这些歪门邪道，你全当耳旁风吗？我日日省吃俭用供你上学，图的是你能学有所成、光耀门楣，你、你、你却这样不争气。给我在祖宗面前好好跪着，不把今天的功课背熟不准起来。”说着就拂袖去了，连晚饭也没有给白覆吃。
4
白覆白天挨了先生的打，晚上又被罚跪在祠堂，地气阴冷，加上冬天的小风吹得紧，便得了风寒，病倒了。在家休养了三日还不见好。白覆心里就埋怨那些大夫全是草包，弄了那么苦的汤药，连个小小的风寒都治不好。
正胡思乱想着，他突然灵机一动：“何不自己调一剂好味道的药汤？”便从厨房搬来药罐子，把原先方子上带辛麻苦涩味的麻黄、紫苏、柴胡、香薷几味药减了，换了荆芥、干姜等几味性味甘平的草药，又加了红糖、蜂蜜调味，边熬煮、边翻读医书、边尝味道，如此反复实验、加减数次，闹到天明，果然配出了一剂不苦的汤药。
白覆细品品，甜中裹着淡淡的辛辣味道，正是恰到好处。只是汤色黑沉，还隐隐透着一股腐败的酸味，有些美中不足。
这时，厨房的林大妈出来找炭盆和药炉，嘴里还念叨着：“今儿是怎么了，面团发酸了不说，连炭盆也找不着了。回头得给灶王爷上柱香才行。”
白覆听了，赶紧上前问道：“林大娘，酸了的面团还能吃吗？只得扔掉了吧。”
林大娘说：“哎呦呦，我的小少爷呐，你们家那爱财如命的老爷子要是知道我把好好的面团扔了，还不得扣我三天工钱啊。搁点面碱一样吃。”
白覆听了如获至宝，赶紧加了些面碱在药汤里，果然酸腐之气顿消，连汤的成色也清亮了不少，还生出了许多小气泡，在药汤中活蹦乱跳的。喝上一口，那真真是提神醒脑、沁人脾胃。
他不由自主得意地笑了起来，“哈哈哈，果然是济南府第一聪明人才能配出的药，不如就叫它百事喜乐汤，从此小朋友再也不怕喝药啦。”说着“咕嘟咕嘟”一口闷下，第二天起来果然神清气爽了不少。
5
转天，白覆的病好了八九成。他便煮了一大锅喜乐汤，用竹筒装了几大罐，提溜着上书院去了。
课间时分，白覆拿出汤来喝，不想这凉了的汤药口感更好，惬意得他连连打嗝。刘协见了，就问：“喝什么好东西呢？也给我尝尝。”
白覆赶紧把竹筒往怀里揽了揽，“这是我自配的伤风药，独门秘方，好喝得不得了。”
刘协说：“净吹牛，这天下还有好喝的药汤？蒙谁呢！”
白覆说：“怎么没有，给你尝一口啊。”说着往他嘴里倒了一小口。
刘协一试果然惊艳，口腔中只觉鲜花怒放，顿生相见恨晚之感。便巴着白覆问：“好喝、好喝，这伤风药汤我可喝得？再来一口尝尝。”
白覆端起架子来，“喝是喝得，我这汤，有病的喝了药到病除，没病的喝了强身健体。不过本少爷要留着自己喝，越喝越玉树临风。”
刘协听了便又求白覆给他喝，白覆就抱着竹筒不肯松手，急得刘协放狠话道：“还是不是哥儿们，以后还想不想让我帮你打小抄啦？”
白覆笑了，“给你喝也行，可是不能白喝，你给我什么好处？”
刘协问：“那你要怎样？”
白覆伸出一只手，“好东西，5个铜板，不还价。”
刘协骂说：“你个财迷，给你便是，拿去。”说着摸出5个钱给白覆，又急忙抢过那半筒喜乐汤，到一旁哧溜哧溜喝得带劲，还打着嗝说：“爽。”
同学们见他喝得如此高兴，也嚷着要问白覆买。白覆便把几大筒喜乐汤全拿了出来，“想喝的排队啊，5个铜子一杯，自带茶碗啦。百事喜乐汤，包你邪风不侵啦。”
卖着卖着，有一个说：“白覆，我今儿没带钱，明天给你行吗？”
白覆说：“都是同学，不给你们贵啊，拿笔墨纸砚、零食玩具换也行啊。”大家一听全围过来了，也有拿糕饼换的，也有拿诗笺换的，也有拿随身荷包换的，不一会儿就只剩下最后半筒了。
同窗李文见了好眼馋，可无奈身上没有带钱，自己随身穿戴之物、所用文房四宝又都是上等货色，白白抵了5文钱，好不甘心。便急忙拦住白覆问道：“好哥哥，这半筒留给我吧，我明天加倍还你钱，可好？”
大家争抢道：“不行、不行，我们可都是现给东西啊。”
白覆急忙护住喜乐汤，“好了、好了，大家都别抢，最后半筒，价高者得。现在起价十文，有没有人要？”
同学们也有喊十二文的、也有出十五文的、也有出二十文的，一声高过一声，热闹得好似击鼓传花。
突然李文跳上桌子，高喊一声：“我出一百文。”把同学们都给镇住了。
白覆说：“你带钱了吗？就敢叫一百。”
李文即刻又软了下来，说：“嘿嘿，我先把这对青田镇纸抵给你怎么样，最少也值五百文。”
白覆说：“五百文？开什么玩笑，找不开，给我一百文就行了。”
李文忙说：“今天先抵给你，明天我带着钱来换，还不行吗？”
白覆不依，“这么麻烦，我还不如卖给别人。”
同学们也说：“就是，有能耐喊价就得给钱啊，你不要我们可买了。”
李文急了：“好好好，那这镇纸你拿去，我也不用你找了。”
白覆说：“谁要占你便宜。”便随手在白纸上画了一张假的银票，中间一个水草的花样，上面写着：喜乐汤抵用宝钞，下面写着：抵扣十文。白覆接连画了两张，想想又觉麻烦，又画了麒麟式样的宝钞四张，各写着抵扣一百文，前后加起来正好是420文宝钞。白覆把这些宝钞和半筒喜乐汤递给李文，又取走了镇纸，“这下可不两清了。往后再想喝我的喜乐汤，你便用这些宝钞跟我换就是了。”
李文接过药汤，咕嘟咕嘟喝得直打嗝，“美味美味，白覆，这么好喝的东西一百文真划算。”
白覆很是得意，“那还用说，也不看看是谁配出来的仙汤。”
馋得那些没买到的同学好生眼热，缠着白覆问：“明天可还有吗？”
白覆说：“大家喜欢，我就多多的带了来，只是再卖，这价钱就得是十文一杯啦。你们现在下订，买十杯我送一杯。”
大家听了，都纷纷拿钱拿物下订。白覆也依旧按金额大小给他们画了宝钞为凭，十文的水草、二十文的兰花、三十文是竹子、五十文是松树，一百文的画了个麒麟，还多送一张十文的宝钞。
今天白覆可真是赚了个钵满盆满，兴高采烈地喊：“今天小爷高兴，放了学请大家吃豌豆黄咯。”
同学们都一阵欢呼。只有陈立这个各色鬼看了生气：“得意什么，不就是一碗糖稀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