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黎常时独处,脱离人群,静静地与书山为伴,浸泡在知识的海洋,贪婪地吸吮着其中的营养。似是很有规律,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即可站岗值勤保海疆,还能有大把的时间供自己分享。对于一个自学者来说,这无疑是天时地利,梦中所求。但好境不长,下放登陆艇的调令,就摆在了他的床头。除了执行,再多的不舍,也只能放下,搁置于心中。一切都要服从上级的安排。这毕竟是部队,而非专供读书的学校。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和平年代,士兵的新老更替,是成文的定律。部队里每年都有成批的老兵退役,又有成批的新兵加入。
前段时间,李黎就看见支队招募的新兵在岛内营区里进行操练。听说这是陆战队。当时他还纳闷,陆战队不是陆地上作战吗?应属陆军系列,干吗还配备给海军?多此一举。觅思苦想多日,最后才悟出:海战,也需要登岛、登陆,决定胜负。而这,正需陆战队大显身手,且非他莫属。
也是,舰艇上的各类人员,不会顾头不顾尾,弃船冲锋。江河摆渡,人上了岸,都需要人守船,何况这是战场上的生死博斗,更应备有退路。所谓的背水一站、断桥上阵,那都是情非得已,无奈的抉择。归根结底,还是作战部的长官高瞻远眺,细致入微。
估计这陆战队与空军部队中的跳伞兵差不多。一个空中飞,一个水上飘。欲说与敌陆地战,惟有训练有素的陆战部队能够与之争高下,决雌雄。而除此之外的兵种,只能辅助作战,不可亲临前线,与敌厮杀面对面。
这批陆战队进驻三都岛,由名到兵的转变少不了。因为没有接受六个月的专业训练,欠缺舰艇专业知识。故而在三个月的入伍训练结束之后,支队配送给中队的这批陆战队员,很自然地就被安排在警卫班。如此,李黎等人学有所用,回归艇船。
事若不凑巧,岂有惆怅怀。
李黎与班长,曾有同样的士官梦,以及梦灭后的心酸。可同一天离开警卫班,却有不同的去留与结局。李黎下艇船,班长离岛去军校报道。一个前途光明、锦绣前程。一个眼望前方,太过迷茫。
握别班长温暖的手,祝贺其去往军校的大门口,把美好的军官梦追求。
班长临别话不多,也不知李黎自学的动力是什么?只留言,“有梦就去追逐,有爱就有欢乐。所剩的时间不多。自学路上无人伴,忍住寂寞,别贪图享乐,莫把岁月蹉蛇。坚信自我,努力拼搏。恭喜祝贺的话,留待你进军校那天,我再说……“
李黎所在的中队,是搞后勤非战斗单位。属服务性质,直接归支队调遣。
码头上配备有拖船、运输船、登陆艇、还有海上工程作业的建造船。建造船上配备有救生筏,其它船只则没有。
李黎分配在一艘登陆艇上。该艇吃水线不深,排水量不大。配备的部门,倒还齐全:航海、枪炮、报务、信号、轮机、帆缆,一样不落。
接他上艇的是该艇的航海班长。上士军街,安徽籍人士。就该艇而言,与其说是班长,名义上好听,不如说是光杆司令,更为准确。因为在李黎报到之前,该艇的航海部门,就俩人。一位是这班长,另一位则是统管全艇事务的艇长。
这位上士班长,李黎并不陌生。每天在码头站岗,对上下艇船,穿军装的,司空见惯,不在意。唯独对偶穿便装的士兵,另眼相看。而该航海班长就是其中一位。只是心知肚明,不熟悉,从未招呼过。
听说该同志,曾经对工作很积极,而他的档案里又无受益的文字记载。相比之下,心理不平衡,觉得自己太亏。尤其是肯定了退伍返乡的结局,工作态度,更是消极。于是便坐等花开,得过且过,混着度日,熬到退伍。不再对部队的未来寄予希望。除了参加战时训练,其余均不做事。加之后勤单位训练又少,所以给新兵的感觉,他更像个穿梭于驻地与军港之间的浪荡公子。
(二)
受环境的影响,部队上某些老兵总爱摆出资格样。觉得新兵初来乍到,天真烂漫,不懂内幕行情。硬是以为叫你左看不敢往右看,军令如山。如此便可假传圣旨好欺负,吩咐新兵替其做这做那。而某些新兵又真的唯命是从,生怕抗命就得罪了老同志,搞不好关系,有碍于进步,受不到尊重。其实不然,越是顺从,越是被瞧不起,越是被欺负。或许能迎得对方面子上片刻的笑脸,但若想撞击其内心的尊重,那无疑是水中月、镜中花,自欺欺人。试想,没有脊梁的软骨头,世上又有几人瞧得顺眼?谁又真心地为欺软怕恶的哈趴狗喝彩过?即便曾忠于主子的汉奸,除了被利用,也难逃遭主子背后嗤之以鼻的厄运。何来被敬重?
对于这种个人之间的事,即便长官知道,通常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假装不知道。都是成年人,全凭个人领悟与掌握。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又不违反条令条例。不便狗咬耗子,横加干涉,添话指责。
鉴于李黎所在的单位与战斗部队的性质不同,艇船上没有配备炊事兵。吃饭问题,由各艇船自行安排解决。如此,所属人员,除艇长外,轮流煮饭便成了不成文的常规。只是时间上有长短、各不相同而已。
初来乍到的新兵首当其冲。
做饭,对新兵来说,并非人人都懂。即使在家会操作,也要顾及大家来自南北东西,风俗不一,食宿不一。因此,为了做到整体化一,每个新兵在接受此项任务时,均由本部门的班长或指派的老兵领带,传授厨艺,以便更快更好地掌握做饭的基本要领,迅速进入胜任的角色。
李黎尚在警卫班,先期上艇的新兵就已经完成了烧饭的任务。时下,不管排班站队,还是上艇就开始接任,做饭的工作,横竖都落在了他的肩头。推不掉,跑不脱。除了知难而上,别无选择,也毫无退路。
李黎卷上铺盖、提着行李袋,随班长上了登陆艇。他的住宿安排在后舱。舱室里的床位分上、下铺。上铺可以通过舷窗望见海面。出后舱门上甲板右拐,便是伙房。左舷是报务室,右舷为艇长室。航海室在二者的上前方。中舱为轮机房,里面安放着名台柴油机,它是该艇在航行中的心跳脉搏,决定着航速的快慢。前舱空空如野,但能容纳汽车和坦克。艇首前的吊门,就是为运载汽车或坦克,供其登陆而准备的。甲板上除了两挺高射机枪外,没了其它战斗的装备。
李黎整理好床铺之后,便上甲板,拧开航海室的门。因为班长约好在此等他,有话说。他一直都在寻思,有啥话不能在后舱当着其它同志讲,干吗要单独会面?搞得神秘兮兮兮的。看此上士平时吊儿郎当、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莫不是像追求彩霞那“无赖”般向自己行敲诈勒索之事?如果真是这样,是否上报中队呢?与艇长不熟,但在警卫班呆那么久,与中队长和教导员还算认识。而这又岂不成了背后打黑枪、告恶状?但不管对方想怎么样,都得走上一趟。毕竟人家是班长。再说,仅凭想像、推理,就妄下结论,未免刚愎自用、自作聪明。若非坏事呢?岂不以小人之心渡君子之腹,心胸太狭隘。
“小胖子,下面搞好啦?”班长见拉开舱门的是李黎,“上来!”
“搞好了。”李黎登梯进了航海室,才知此处即可航行操作,也可做寝室。那宽宽的航海作业台,正好当床铺。
此处最适合炎热的夏季居住,前后窗一提,左右门一开,海风流通,无论哪个方向进风,都令人凉爽、惬意心肠。而且独居一室,正适合文化课程的学习。眼下,班长正居住于此。李黎心想,对方面临即将退伍,此处以后就归我独处。
其实,班长找李黎谈话,不是倚老卖老给李黎小鞋穿。而是替艇长传令,叫李黎接受煮饭的任务,提前有个心理准备。再则就是传授迷津,以免新来的李黎吃亏。
大概都是本部门吧!艇上航海兵,就他俩人。若他对新来的李黎不动侧隐之心,那其它部门的人不会怜惜李黎,而会将其任意使唤。
他叫李黎把门关上,然后表述了自己的意思:
部队没那么神迷,就那么大回事。人不求人一般大。做人不要太老实,吃了亏都不知道。艇上有个别倚老卖老的兵,叫你干啥,你就敷衍他。甚至可以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反正干了也白干,对你起不了帮助的作用。还有,人家艇上的新兵,只烧一个月的饭,而我们艇却要求三个月,太令人憋屈了。但看不惯,又能咋地?只有委屈求全忍着,熬过去就可拔开乌云见青天,豁然开朗。再说,此艇规矩一直都这样。没人打破过,除非它报废,或者不分配新的艇员上来。而这,又不可能。
李黎静静听着,频频点头,以示感激。
班长最后说,“你刚上艇,我带你做饭。有时候我到老乡那儿或到别处去了,没回来。不在艇上,你就自个弄,爱怎么烧就怎么烧,随意。不管合不合他们的味口,你都不要放在心上。即便不好吃,都不要内疚,别跟自己过意不去。假若有人责备,哪怕是艇长,你都说是我教的。有啥不满,冲我来,我替你顶着。反正我是即将退伍的人,他们奈何不了我。这样,你就正常做你的事,不会受人欺负。”
正是有这位老兵为李黎遮风挡雨,使他少了诸多新兵可能遇到的麻烦和不愉快。从而才有更好的心情以及时间,做自己的事,走自己的路。
(三)
是夜静谧,舱内昏暗的灯光,默无声息地散发着光芒。仿佛除了奉献,不求回报,也不知疲倦。
海浪拍打船舷,啪嗒……哐当的声响,犹如军港的催眠曲,伴水兵入梦。
李黎半卧床头,左手夹烟卷,右掌托着烟灰盒。今夜,他难以静心把书看,也难以入眠。望着灯光,聆听涛声,这种浪摇船的感觉,初次体会,悠感陶醉。曾经也搭剩过海轮,但航行中与停靠码头的感觉,截然不同。《军港之夜》不由回响耳旁:“……海风你轻轻地吹,海浪你轻轻地摇,远航的水兵多么辛劳……“
时下,尽管他不曾出海远航,谈不上多么辛劳,而这种做水兵的感觉,真的挺好。
波涛滚滚哗哗流,浪打船头永不休。
乘风破浪直向前,护卫海疆非等闲。
远离故土无怨言,军港夜里静安眠。
若遇顽敌来骚扰,生龙活虎剑出鞘。
自学的动力,来自于彩霞。李黎很清楚。在其内心,此刻又悄然增加了向前滚动的砝码——热爱这种头枕波涛入眠、恍若荡秋千的水兵生活。
想起彩霞,自己没有邀其进岛巡游军港,他总觉得心有亏欠。只因当初不是艇上的一员。如今下了码头,上了船。但那种探亲回,一同归的机会,却一去不复还。过了这村,真的没有这家店。
若自己能有班长或者邱运行那样的幸运,叩开军校的大门,长期服役于部队,该多好。失去了这次机会,还会有下次。与彩霞的恋情,甚至可以,永远同游大海。
唉!想起梦寐以求的军校,他眉头皱,轻叹息。自学路上本是欢快畅行,凯歌嘹亮。不想一个调令,他就不得不驻足停留、观望,重新调整步署。
值勤于警卫班,每天站岗四小时,吃饭也不用刷碗,日子过得悠哉清闲。国家付了钱,胜过进饭馆。如今上了艇船,吃饭不给钱,却要自己掌勺伙食团。一日三餐,做十来个人的饭,究竟要花费多少时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没定论。工作学习两不误,二者兼顾。是一种新的考验。
好歹不是太仓促,给他留有观摩的时间,并非上艇就接任做饭。要不然,措手不及,还真不知怎么办?
知己知彼,百战而不怠。要想事做好,须得心中有数。通过观察,炊事兵给人的感觉,整个上午没闲着。尽在为四菜一汤的午餐而忙碌。
李黎暗自揣摩,如果自己亦步亦趋、照本宣科,而不加以改进,提高速度,增加办事效率。那这三个月下来,自学的路上,岂不像蜗牛般前行?可时不我待,形势却要求自己在学习的进度上像兔子一样穿梭才行。
有压力才有动力,有相牵才有期盼。他决定打破常规,弃旧创新,改掉那种用完早餐就停留在厨房,为午餐做准备的习惯。把扯菜、切肉、破鱼的工作,放在开始点火烧饭一起,同步进行。一边烧饭,一边为炒菜做准备。
如不出所料,当饭烧得差不多时,炒菜的准备工作,也大致就绪。这样,在烧饭期间,相对于其他炊事兵,他每天可节约两个多小时,供自己支配。何乐而不为?
另外,即然烧饭是工作,他也想把饭烧好,使大伙满意。最好没闲话。对航海班长的提醒,他知道是好意。在感激的同时,也有自己的分寸。毕竟往后还要与大家共处朝暮伴,同吃一锅饭。不说关系处得一家亲,也不至于仇人见,红眼圈。何况自己还有军校梦的追求。如果本艇的人际关系处不好,何言组织能力?
他以为,凡事针过得、线过得就行。欲说被欺负,可委婉拒之,不便硬挡。因为彼此不了解,别人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一个人。若知,未必施加欺负。
当然,有人撑腰,再好不过。只是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对一个新兵来说,未免太孤傲。应由情形而定,不能生搬硬套。采用柔和外交最好——守住底线,宗旨不变,不容侵犯。
说得好,不如做得好。
计划再周全,哪怕天衣无缝、滴水不漏。可行与不可行,也要通过实践来验证。
几天后,李黎上任炊事兵。天亮就起床,进厨房。煮稀饭,蒸馒头,炒素菜。
厨房灶有两口,烧柴油。控制火势,犹如控制水笼头。面粉是头天晚上发酵的。他俯身闻了闻,感觉还不错,酸味挺浓。当面揉和得差不多,成条后,他没有忘记抹碱粉,以消除酸味。挥刀切割,进笼子,置于灶上,增加柴油流量,火势猛进。十五分钟后,馒头出锅,准备炒小白菜。揭笼一看,傻了眼……馒头挺大,面上却金黄,缺乏白嫩的感觉,无食欲。
信号班长此刻正好路过,笑着说,“小胖子,你蒸的是啥馒头?碱粉没溶进去,全在皮上。这不能吃!”
李黎尴尬的笑笑,“反正都蒸出来了。那有什么办法?”
“没关系,一回生,二回熟嘛!”艇长听见声响,也来到艇尾的厨房,“不能吃,就把它倒进海里喂鱼。稀饭是好的吧?”
“稀饭没问题。”李黎回答得很肯定。
“那就去跟分队采购员打声招呼,叫他给我们带些面包和油条回来。”艇长侧身对信号班长说。
当他见到菜墩上有准备好的葱、姜、蒜,便又告诉李黎,“素菜用姜、盐、味精就可以了,无需其它佐料。”
李黎连连点头应诺。表情溢满了感激。因为自己的失误,没有被艇长责备,而是给予了理解和原谅。
三餐完毕,他总结自己一天的工作:饭菜弄得很差,但速度还是提了上去。在惭愧的同时,也不无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