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仲永在得知自己父亲的消息后,满腔思绪如缤纷落下的银杏树叶,在不同的维度里旋来转去,彻夜都无法平静下来。当年的父亲,为了素未谋面的自己,不顾自身安危的飞身而起,乃至中了敌人的暗算,这就是骨肉至亲与生俱来的联系。虽然他是带着前世的记忆穿越而来,对这个父亲或许并没有坚固的亲情,但是他在内心里却十分敬仰,想着一定要把他救出来。每每他想到自己的父亲,可能在敌人的手下备受煎熬,他就感到一阵坐立难安。
在有些时刻,他又不自觉地联想到自己的前世,想起前世的父母,含辛茹苦的供他读书,从未索取过任何回报。而就在他事业有所成的时候,一场车祸竟夺去了他父母的生命,子欲养而亲不在,正是人间至痛!每每想到这些,他便痛彻心扉,这也是他在前世唯一的遗憾了。他颤抖着,他害怕,这一世的重蹈覆辙。
茫茫黑夜慢慢,那些年的时光,他的两世记忆,一时间纷纷如走马灯般涌上心头,前世的至亲与今世的至亲,光影交错竟似乎融合在一处。这一夜,方仲永不停地在梦中呼喊着——“爸爸!妈妈!”
第二日清晨,方仲永早早醒来,他被两世截然不同的记忆搅得头痛欲裂,也没有跟何伯与雷逸打声招呼,便独自一人,消失于褥寒缓日的京都。
前几日里风光无限的小诗仙、武试四强,此时却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眉若枯草,眼似磨砂,身形憔悴,形容枯槁,这全然不是一个十岁少年该有的精神状态。幸好此时的街头鲜有行人,没有人注意到如孤魂野鬼一般的方仲永。现在的他,可真是生年不满百,身怀千岁忧。
方仲永会突然变成这副模样,不单单是因为知道自己父亲遭到囚禁的缘故,也因为他对自己的身份、对自身在这个世界存在的价值,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动摇。之前的他,只是想着抛却过去,重新活这一世而已,但是现在的他,有些不知道为什么而活了。他想到被自己轻易抛弃的前世记忆,想到那个为了事业有成而每日蝇营狗苟的自己,虽然达成了目标,但又觉得空空如也。那么,在这个世界呢?就算练就了世间最强,又有什么意思?
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他就就这样漫无目的的在无人的街头独自游荡,偶尔瞥见几家商户,刚刚迎着朝霞,推开了门窗,里面有人在擦拭着桌子,整理着店铺。朝霞洒落到他们整理好的桌面,对他们来说,这是新的一天,也是无限重复的旧的一天。
“或许过这样一种名为普通人的生活,会更加幸福吧?不必每日将自己的血汗寄存在那名为理想却虚无缥缈的盒子,更不必担心自己的生命无常,只需要当一个钉子给世界运转就好了。不然怎样呢?就算是在这个世界里,我那看似无敌的父亲,最后不也还是遭人陷害,被人抓去了吗?哎,就算一世英雄无敌,又怎敌变幻命运无常?
方仲永叹了口气,在内心这样想着,竟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城门外,恍然回望,此时的京都不再给他意气风发、人杰地灵的感觉,而是像一个庞然怪物,想要将他无情的吞噬。
此时,太阳照常升起,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失神而停止运转,时间是最残酷的刽子手。方仲永走进了林中路,原本斜长的影子,渐渐变短,融入了树木的影子,消失不见。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的手里多了一张沾着血迹的纸,“永儿,顺从自己的心意,快乐地生活下去吧,父亲会一直守护着你的。”遒劲的字体,渗透出丝丝暖意,“顺从自己的心意吗?”方仲永低声呢喃着,他抬头望去,太阳竟已经悬在头顶,而林中路也越来越窄,他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方仲永走近一看,发现竟然是截路的土匪,大概有七八人,还有一群穿着奇装异服的人,二十多人蜷缩在一团。
“快把你们值钱的东西交出来!”为首的一名土匪大声威吓着。
“我们只是来京都唱戏的班子,并没有值钱的东西,请大爷高抬贵手。”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颤抖着跪在地上,恳求着土匪。
然而土匪似乎并没有放过他们的打算:“哦,既然是一个戏班子,那总有一些金银细软吧?别废话,快点拿出来!”
“大爷,那都是我们靠着赚钱的命根子,求求大爷给我们一条活路吧!我给大爷磕头了。”说着,那位老人家便跪倒在地,不停地磕着头。
然而土匪丝毫不为所动,抽出手中的长刀,说:“老子给你活路你不走,那就送你们一起上路。”
眼见那土匪就要挥刀砍人,忽然,从林中传来一声断喝。
“住手!”
早就站在一旁的方仲永,今日本就是心烦意乱,看着这些被侮辱与被损害人们的可怜模样,他忽然生出一股邪火,想要烧尽这群强盗。
众土匪先是一惊,但是看到对方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马上露出讪笑:“这是谁家的小兔崽子,跑到这里来装英雄,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小六,去收了他!”
为首的土匪一声令下,那个叫小六的土匪便磨刀霍霍,走向了方仲永。
方仲永没有废话,身形一转,绕到对方的身后,挥手就是一掌,劈其后颈。
“啊——”这名土匪惨叫一声,栽倒在地,剩余的土匪全都大惊失色。
“大哥,我听说京都正在举办大朝试,莫非他是来参加大朝试的天才少年?如果真的如此,那可就麻烦了。”其中一名土匪附在土匪头目的耳边说着,只见那个头目青筋暴起,重新发号施令:
“不要怕,我就不信我们这么多人还收拾不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兄弟们,抄家伙,一起上!”
说罢,剩余的所有土匪一起挥刀而上,蜷缩在一旁的那二十几个人,有的闭上了双眼,有的把手放在胸前祈祷,紧紧聚在一处,如一个羊群。
“乒乒乓乓——”
“哎呀——”
“扑通、扑通——”
对于现在的方仲永来说,对付这些未曾修行的土匪,就像是砍瓜切菜一般。一阵嘈杂过后,众人皆露出喜出望外的笑意,就好像获得了救赎一般。因为他们看到,那名十岁左右的少年,依然面无表情的立在那里,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而所有的土匪全都倒地不起。但是众人虽然充满感激地望着眼前的少年,不过他们都感应到对方的煞气,一时间没有人敢站出来说话。直到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跑了出来,充满笑意的对方仲永说:“大哥哥,你真厉害,一下子就解决了这些坏蛋!”
看到小女孩发自内心的天真笑容,他忽然觉得内心的某座冰山,在不经意间融化了一角,这就是童真的力量吧?
他摸着小女孩的脑袋,收敛了满身的煞气,对众人说道:“把这些土匪绑起来,送交官府吧。”
这时,众人全都放下了警惕,一下子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表达着感谢,那名头发斑白的老者也走上前来,对方仲永说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我代表戏班子表示无尽的感激,请问少侠如何称呼?”
方仲永想了一下,对老者说道:“老人家,请叫我临川吧。”
“谢谢临川小兄弟的出手相助,老夫实在无以为报。”说着,老人家就要施以大礼,方仲永赶忙将对方扶了起来。
此时,在方仲永的心间涌进了丝丝暖意,他看着这些羊群一般的人群,却忽然觉得无比的温暖。这就是家,这就是世道人情吧?他在心头想着,试图牵引出暖意的来源,好将他从现在的冰冷牢笼之中解救出来。至少,在这群人身上,他似乎发现了某种可能,虽然他们看起来微不足道,却又透着一种道理,一种活着的可能。
这时,那名小女孩握着方仲永的手,眼睛一眨一眨地说:“大哥哥,等进了城,到了戏园,盈盈就给你表演杂技好不好?”
“是啊,临川小兄弟,若是闲来无事,请到戏园里看一场戏如何?也算是我们的一点报答,当然这是微不足道的一点。”
老人家邀请着方仲永,其他人也都纷纷表示邀请,方仲永看着这些殷切的脸庞,心头又是一热。
“谢谢各位的邀请,我也最喜欢看戏了,老爷爷,以后叫我临川,或者川儿就好了。”方仲永知道,若是想要找到自己心中的答案,必然要深入其中。
“太好了,大哥哥!跟盈盈来,盈盈给你介绍自己的家人。”小女孩说着,就拉起方仲永的手,在队伍里窜前跑后,向方仲永一一介绍着自己的“亲人”。每说到一个亲人,小女孩的脸上都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将方仲永内心的冰山一座座融化着。
方仲永忽然想起来前世里读到的一句话——他们虽在岁月山河里身世浮沉,但终究还是自在的,干戈遍地亦能有清平世界,荡荡乾坤。
这时,他再想起自己的父亲,心头不再只有压抑和仇恨,竟然多了一分温暖,他知道,这份温暖就是世道人情,这也是天地大道的一种。他也终于明了,去解救自己的父亲,不单单是一种责任、一种负担、一种煎熬,而是带着暖意的,可以补全心灵的,一种近似于形而上的道路。此时,他的内心终于渐渐平复下来,不再是气血翻涌,并不是说他不再急切的想要救出自己的父亲,而是他明白,此刻的自己更应该做些什么。
就这样,他跟随在这戏班子之中,俨然化身成一个小小戏子,又回到了京都,来到了一个戏园子。此时的京都,不再是妖怪,也不再是人杰地灵的宝地,而是如同一个寻常的院落,散发着寻常的气息。方仲永知道,人间道,就在这寻常之中,而至于为什么而活,答案就在这人间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