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骑营驻扎的地方是在一个位置隐蔽的山谷,距离宁安镇有百里之遥,翻过山,就能看到商平国北方重城——嵩西城。
商平国战力最为凶悍的血狼军就守在这里。
血狼军始建于商平建国初期,那时候商平的领土只有一州两郡,全部兵力加起来不足一万,强敌环饲,全靠着这一支最初只有三百多人的队伍不断浴血奋战,才得以挺过最艰难的时期。
然而这些都跟陆晨没有关系。
至少暂时没有。
此时正是中午,有些炙热的阳光透过郁郁葱葱的枝叶,安静地洒下一地斑驳,偶尔有蝉鸣声响起,伴随着林子里传出的悦耳雀鸣,轻轻地回荡在山谷之中。
陆晨静静地站在在营地最中间的空地上,闭着眼睛。
飞马骑兵们远远地站在周围,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飞骑营满编三百六十人,这一路深入商平境内,期间遭遇过大大小小数十场战斗,哪怕是被大军围困,也没有出现十人以上的伤亡,到达宁安镇的时候,全营还有三百二十七人。
可当他们离开宁安镇的时候,只剩下了两百九十八人。
其中有十六人在幻阵里发了疯,被救出来之后就昏死过去,再也没能醒过来。剩下的那十三人,则是被玄火侵入体内,焚尽了五脏六腑。
布下幻阵的那个阵师后来领着一个瘸着腿的女孩大摇大摆地走了,而那个放火的那个男孩,却被星玄楼的人救了下来。
所有人都希望这个男孩去死。
但是当他们看到他一身被火烧得破破烂烂的衣服,还有仍带着焦痕的灰白头发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又觉得有些不忍心。
就连恨不得立刻杀了陆晨的马东,在见到他孤零零站在营地里的身影后,也有了那么一瞬间的怜悯。
然而只有那么一个瞬间而已。
仇恨如火,早已将他点燃。
没有任何的犹豫,马东向楚秋月和彭泷各行了一个军礼后,迈开步子,走到陆晨身前。
“这是我哥生前用的刀。”说着,他抽出了腰间挂着的弯刀。
陆晨睁开眼睛,他无话可说,只能举起手中的长剑。
即便所有人都说他是应该偿命的杀人凶手,但是,他不想死。
就算只剩下几年的寿命,他也不想现在就死。
至少,在死之前,他希望能看一眼自己的母亲......
一刀一剑隔空相望。
两人都站着不动,只不过,马东是在找出手的时机,而陆晨,则是不知道该怎么出手。
这是他第一次有意识地和人交手,他很紧张。
山谷中蝉鸣依旧。
马东忽然开始喘气,而且越喘越剧烈,到最后,他瘦小的身体蜷曲着、颤抖着,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得他快坚持不住了一般。
看到这一幕,不远处的彭泷皱起了眉头,似乎有些担心。
身旁的楚秋月注意到彭泷的担忧,轻声说:“相信他。”
话音刚落,马东的喘气声忽然停了下来。
陆晨感觉到了一丝危险,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
马东缓慢地站直了身体,随着动作,一层若有若无的血红色雾气从他体内蒸腾而出,消散在空气中。
所有人都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他干了什么?!
陆晨心中大惊,他如今视觉敏锐,自然是看得清清楚楚,那些红色的雾气,分明就是马东自己的血。
雾气全部消散后,马东的身体膨胀了整整一圈,他瞪着赤红的双眼,口中大喊一声:“纳命来!”
紧接着,他猛地跃起,高举弯刀向陆晨劈去。
他的动作奇快无比,若不是陆晨受伤后莫名其妙内功有了大幅度增长,只怕连看都看不清楚。
饶是如此,陆晨应对得仍然十分勉强。
他做了一个所有正常人面对危险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做的动作。
后退。
脚下连踩“逐浪”的步法,他就像是被一波海浪迎面扑倒一样,直直地向后摔了出去。
弯刀贴着他的鼻子砍了下来。
砍空了。
陆晨来不及松一口气,就看到马东还没有完全落到地上的身体猛地向上一拔,原本已经砍空的弯刀折了一个弯,斜着捅向陆晨的胸口。
这一刀的变化完全出乎陆晨的意料,此时他的身体正凌空后跃出去,无法控制,眼看就要被捅到身体,慌忙之际,他本能般抬腕一提,竟是用出了父亲留给他的那本书上记载的最为基础的“提剑”。
剑尖朝下,屈腕上提剑柄,是为提剑。
叮!
一声轻响,弯刀戳中剑身,带着无比凶悍的力道,压着长剑砸中了陆晨的胸口。
陆晨爆出一口鲜血,被这一刀捅飞了出去,摔出十步之外。
万幸的是,刀尖戳到了剑身上,没能刺进他的身体,只是撞断了一根肋骨。
马东得势不饶人,落地后双腿一弯,又猛然绷直,如一根离弦之箭般冲向倒在地上还没起身的陆晨。
陆晨胸口剧痛,但眼看着马东再次举刀冲来,一咬牙,也不站起来,将全部的内息聚集到手上,用足了力气,举剑崩起。
坠肘沉腕,挑剑上崩,力达剑尖,是为崩剑。
这一记崩剑原本瞄准的是马东右手里的刀柄,然而陆晨没料到他的速度竟然比刚才又快了一分,剑尖没有崩中刀柄,而是擦身而过,捅向马东的小腹。
这次轮到马东慌张了,他没想到陆晨竟然会使出这么刁钻的剑招来,如果不收招,很可能在他砍中陆晨之前,自己的腹部就被刺穿了。
毕竟他手里拿的是一把弯刀,比剑要短上几寸。
可就是这平时不放在眼里的几寸,此时几乎要了他的命。
马东手腕翻转,竖起刀身,用刀柄撞开快要刺中他的长剑,顺势将握刀的手斜着向后一拉,空着的左手狠狠地按住刀柄,朝着陆晨的头插了过去。
陆晨脑袋一歪,弯刀贴着他的耳朵插进了地面。
马东双手抓紧刀柄,作势要朝下拉,直取陆晨的右肩膀。
而这一番毫不留余地的杀招也打出了陆晨的火气,他丝毫不顾即将被马东砍断的手臂,决然地扯动右手,带着刚刚被撞开的剑斜着切向马东毫不设防的双腿。
你要断我一只手,那就用你两条腿来换!
然而马东就像是早就料到他会这样出招,在陆晨剑锋未到之前,就跳了起来,弯刀破土而出,还是砍中了他的肩膀。
只不过力道有些偏,这一刀没能砍断陆晨的手臂,只是在肩膀上留了一个口子。
陆晨吃痛,侧身一滚,然后双腿弹起,斜着从地上跳了起来。
临空之中,马东再次挥刀砍来,而陆晨满心怒火,也提剑劈了过去。
除了刺剑之外,劈剑是他练得最多的招式了。
这一剑劈的是马东的刀。
叮!
又是一声清响。
马东手里的弯刀应声而断,陆晨的剑没了阻拦,划着一道圆整的弧线,狠狠地劈向马东的脑袋。
马东反应极快,刀断了之后立即向后一仰,险之又险地躲开了剑刃。
一剑落空,陆晨调整姿势,待到落地后立刻前踏一步,收剑平肩,直直地刺了出去。
马东知道了这剑的锋利,担心这一刺之后还有别的变化,连忙向后退开。
陆晨又上前一步,再刺一剑。
马东再退。
然后,陆晨停手了。
马东趁机又退了几步,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陆晨轻微地喘了口气,说:“你的刀断了。”
“没了刀我一样杀你!”马东语气不善,仿佛被羞辱了一般。
陆晨摇头,索性不搭理他,冲周围的人喊:“谁给他扔个武器过来!”
所有人都呆了一下。
这不是死斗吗?
砍断了敌人的武器还要帮他再要一把,这是什么道理?
周围的人都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不过他们也乐得陆晨犯傻,连忙将手边能拿到的武器都扔到了马东身旁。
马东也不含糊,立即扫了一眼,从地上捡起一杆熟铜长枪,又拿起两把直刀插到腰间,咬着牙对陆晨说:“再来!”
闻言,陆晨展动轻功,揉身上前。
马东当即长枪抡圆,横扫了出去。这熟铜打造的长枪本是当做攻城器械来用的,重量极大,,从高空中投出,轻而易举就能贯穿城门。一般人想要举起都难,更别提那它当做武器般挥舞,然而此刻在马东的手里,它就像是没了重量。
陆晨闪躲不及,只好拿剑一挡。
咔!
这杆熟铜做的长枪在陆晨的剑下如同一根甘蔗,毫不费力就被砍下来一截。
马东微微一愣,显然是没料到陆晨手里的剑竟然如此锋利,连熟铜都能如此轻易地切断。
而陆晨丝毫没有留手的意图,见他发愣,立即全速向前冲去,几乎是瞬间就跨越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抬手又是一剑,刺向马东的胸口。
马东回过神来,连忙朝着迎面而来的陆晨扔出手中的枪棍,接着拔出腰间的双刀,一左一右朝他砍去。
陆晨已然知道自己有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见马东把棍子扔了过来,连躲都不躲,刺出去的这一剑中途变刺为崩,直接将棍子削成两端,沿着他身体的两边飞了出去。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两把直刀从两边同时砍了过来。
这场景让陆晨觉得有些熟悉。
他忽然想起来,他在很小的时候曾在那个湖边,见到两个都是用双兵刃的武者比拼。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右手挥起,带着长剑划过一个圆弧,行至最后,手腕猛然抬起,然后小幅度一抖,向前直直地刺了出去。
剑势缥缈,犹如从天外而来。
云归去!
他八岁那年偷学来的剑招。
也是他除了基础剑法外,唯一会用的剑招。
马东只觉得眼前一花,不知怎么就看到手上的两把刀都断了,然后,那把锋利至极的长剑如同云中探雾一般,朝着他的心口递了过来,不带一丝一毫的烟火气息。
完了。
马东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他从没见过这样奇怪的剑招,他明明觉得这一剑并不快,但不知怎的,眼睛和身体怎么都跟不上。
“好厉害,竟然先是示弱,用最简单的剑法跟我过招,然后断了那把弯刀,让我心神不宁,最后才用出自己最厉害的剑法......果然,修行者就是修行者......罢了,哥哥,我来陪你了......”
不知道是不是人死之前都会觉得时间过得特别的慢,马东觉得自己好像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心口传来的那一抹冰凉。
四周一片寂静,这让他忽然有些不安。
于是他睁开了眼。
他看到了陆晨脸上的微笑。
陆晨离他很远,一只手拎着那把在微风中隐隐发出鸣响声的长剑,而另一只手,则抓着一缕头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斩了你的头发,如同取你性命。”陆晨如是说,“我赢了。”
然后,他提高了声音,大声地朝所有人喊:“我赢了!”
年轻而又兴奋的声音冲出营地,在山谷中四处徘徊着,惊起了漫天飞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