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晨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一架马车里。
他被绳子捆了个结实,绳子上面还横七竖八地贴了很多纸符。
那些纸符每隔一小段时间就会亮起柔和的光芒,此生彼灭,宛如呼吸一般。
他有些迷茫地打量了一下周围,愣了一下,然后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看向自己的身体,露出了无比惊讶的表情。
他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就像被火烧过一般残破不堪,而且裸露在外的身体上到处都是烧伤的痕迹,血肉模糊的样子看着很是吓人。
不过这伤势无论看着多么的严重,他却丝毫没有感觉到疼痛。
陆晨尝试着坐起来,只是不管他怎么挣扎,都像被钉在那里一样动弹不得。
听到他的动静,马车外传来一个温婉轻柔的女性声音:“竟然没有死,真是可惜。”
陆晨感觉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索性不再去想,盯着马车的车顶,大声问:“这是哪里?你们把我怎么样了?!”
马车外的女孩沉默了很大一会,幽幽地说:“我们都很想杀了你呢。”
陆晨怔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杀我?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你放了很大一把火,烧了好几匹马的屁股。”
“放火?”
陆晨忽然想起了自己在茶馆里遇到的那个奇怪中年人,他记得那个人交给了自己一根用火变成的棍子,还有他们说过的话。
没有给陆晨继续回忆的机会,女孩又开口了:“你记得从茶馆出来以后,你都做了些什么吗?”
“不记得。”
陆晨没有说谎,他只记得在茶馆里,那个中年人给自己下了三道符咒,之后记忆里一片空白,再然后,他一身是伤地躺在了这里。
“不记得也好,省了许多麻烦。”
女孩的语气有些意兴阑珊,她对着贴满纸符的马车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女孩的脚步声虽然细小,但陆晨听得分明,他甚至可以听到不远处两个男人的说话声。
“死了那么多兄弟,为什么还要留着他?”
“因为玄老说了,他不能死。”
“就因为他是山上来的?凭什么!”
“你吼什么,难道我就不想给弟兄们报仇吗,玄老都发话了我们还能怎么办,跟他拼命?”
“我就是不服!”
“不服憋着,有本事你也修行去啊。”
......
陆晨忽然觉得自己在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前,最好还是不要太张扬的好。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先是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群骑着飞马的齐国军队,所有人都逃了出去,他凭着一腔热血跑回来找赵小娟,结果被三个军人围攻,拼命逃走后又在茶馆里看到了那个会用法术的中年人,之后不得已做了中年人的棋子,然后一身是伤地躺在这个马车里。
陆晨有点懵。
他在此之前从没见过长着翅膀的马,也不知道这世上竟然真的有会法术的人,更别提幻阵、武道、火引之类他闻所未闻的东西。
这都像是另一个世界才会有的词语。
但就在一天不到的时间里,他竟然全都亲身经历了。
没有人告诉他这究竟都是些什么,他也想不明白,只好愣愣地看着车顶发呆。
这时,一个有些虚浮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像是有什么人正在靠近。
陆晨感觉马车稍微摇晃了一下,然后他听到从门口传来有些吃力的喘气声,再然后,一个套着齐军军装、又瘦又小的男孩推开车门走了进来。
他的手里端着一个木碗,碗里装着两个硬邦邦的馒头和几根咸菜。
这不像是受伤的人应该吃的东西。
男孩的表情有些厌恶,他走过来,把碗放下,伸手捏起那几根还没有指甲盖大的咸菜,掰开馒头放了进去,然后往陆晨嘴里一塞。
陆晨冷着眼看了看这男孩脏兮兮的手,扭头将嘴里的馒头吐了出来。
这是侮辱。
这个男孩明显是对他有些仇视,或许得到了命令,不得不来喂他吃饭,一番折磨羞辱肯定是少不了的。
果然,看到陆晨把沾着尘土的馒头吐了出来,男孩直接伸手给了陆晨一耳光。
陆晨怒视着男孩。
男孩也瞪着陆晨。
他把陆晨吐出来的馒头捡了起来,用脏手拍了两下,捏住陆晨的下巴,又塞了进去。
陆晨除了头部以外都动弹不得,而这男孩虽然瘦小,力气却出奇的大,捏住陆晨下巴的那只手,就像是铁箍一样纹丝不动。
陆晨很愤怒,也很屈辱。
他从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
他的脸因为愤怒而变得通红,双目圆睁,几欲择人而噬。
男孩盯着他的眼睛,丝毫不为所动。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终于,陆晨双眼发酸,不知怎么,竟然流泪了。
他终究还是个孩子。
男孩烦躁了起来,他松开钳住陆晨下巴的手,打掉他嘴里的馒头,张开手臂,结结实实地抽了他十几个耳光。
十几个耳光下来,陆晨满嘴是血,脸肿得很高。
但是他也止住了眼泪。
因为他要让自己记住这个男孩的模样,隔着泪水,会让他看不清楚。
这样的眼神让男孩很不舒服,他喘着气,伸手掐住了陆晨的脖子。
“你哭啊!接着哭啊!”
男孩终于开口说话了,但出乎意料的是,他的声音并不凶残,反而有些哽咽。
“我爹娘被你们商平人杀了,我没哭!
“我哥被你杀了,我也没哭!
“你凭什么哭!”
男孩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他的喘气声也越来越重。
奇怪的是,陆晨明明感到自己脖子都要被扭断了,却一点窒息的感觉都没有。
他甚至感觉不到痛。
可刚才被这男孩扇耳光的时候,他明明感觉到了疼痛。
不过他并没有在意这一点,他满脑子都在想:“他是不是认错人了?”
陆晨确定自己从没有杀过任何人。
自从学剑以来,他甚至连只鸡都没有宰过,偶尔过节要杀鸡宰羊的时候,他都会带上一壶酒,请肉铺的老板代劳。
因为他不想让血弄脏了自己手里的武器,无论他拿的是一把剑,还是一把菜刀。
所以当这个男孩说陆晨杀了他的哥哥的时候,陆晨感觉很好笑。
他一定是认错人了。
陆晨自知,自己连一套完整的剑法都不会,靠着半吊子的内功,伤到人或许还有可能,可要说杀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尽管心里肯定,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有些心虚。
毕竟,他不记得从茶馆出来以后自己都做过什么,万一那个男孩说的是真的......
陆晨不敢再往下想。
男孩的声音引起了外面人的注意,就在陆晨觉得自己的脖子即将被掐断的时候,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小马,够了。”
陆晨认识这个声音,是那个声音比炮声更大的齐国军人。
男孩的手一点点松开,站起来,踹了陆晨一脚后,拉开车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是彭泷。
他的背上倒挂着一把看起来极为沉重的长刀,而他的右手扶在刀柄上,身体略略前屈,就像一头正在蓄力的老虎。
彭泷微眯双眼,对男孩说:“我让你来送饭,不是让你来报仇。”
男孩从下了马车后就一直垂着头,彭泷一开口,他的头便垂得更低。
见他不说话,彭泷向前踏了一步,隐约一声虎啸响起,几步之外的男孩就像是腹部被人打了一拳,捂着肚子半跪在地上。
随后,彭泷面无表情地问:“飞马营军规第一条是什么?”
“有违军令,杀。”男孩说的话就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
“我给你的军令是什么。”
“送饭。”
“你在做什么。”
“杀人。”
“很好!”彭泷加大了嗓门,“我再问你,你可知罪?”
这一声惊动了营地里所有的人,军人们都看了过来,却没有人上前替那男孩开脱。
男孩终于抬起了头,他似是受了极大的委屈,看着彭泷,双眼含泪。
良久,他重新低下了头,说:“知罪。”
“知罪,就要受罚。”
彭泷一点点抽出了他的刀。
这一番对话传到了陆晨的耳朵里,就连彭泷抽刀时,刀身与刀鞘摩擦的声音他也听得一清二楚,他就算没有办法抬头去看,也感受到了彭泷那逐渐升腾的杀气。
“且慢!”陆晨高声喊道,声音从刚被人掐过的嗓子发出来,尖锐又难听。
无人回应,马车外面一片死寂,只有彭泷如同火焰一般燃烧的杀气在不断弥漫着。
陆晨着急了,他怕外面的人没有听到他说的话,闭上眼睛,用尽力气大吼:“住手!!!”
这一次终于有了回应,他听到彭泷低沉的声音响起:“为何?”
“是否有位玄老,他不想我死?”
“是。”
“好,你若是杀他,我就咬舌自尽!”
陆晨的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为一个差点杀了自己的人求情?
有病?
半跪在地上的男孩猛地回头看向马车,陆晨仍然躺在里面,看不到表情。
彭泷显然也没料到陆晨会这样说,迟疑了一下,问:“为何?”
“因为我要他死在我的手上。”
陆晨的回答很冷酷,但他的心里却在苦笑。
在听到那个男孩违背了军令要被处死的时候,他有过那么一点高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又觉得很别扭。
就像是有人打了你一顿后,你发誓要报仇,而那人出了门就被马车撞死了。
或许有人会觉得这是报应,会觉得这是老天开眼惩处恶人。
但是陆晨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
更何况,听他们说的话,那个男孩的哥哥很可能真是死在他手里。
“老爹要是知道我这样蠢,一定会骂死我吧......”陆晨在心里这样嘲讽着自己。
彭泷将抽出一半的刀重新插了回去,他看着半跪在地上的男孩,问:“马东,可敢应战?”
男孩沉默了一下,双手抱拳,沉声说:“定取其项上人头祭奠家兄!”
“好。”
说完,彭泷深深地看了一眼马车里的陆晨,转身离去。
男孩则是站了起来,径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看都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陆晨倒也不在意,他本就没有想让那个叫马东的男孩对自己感恩戴德,更何况,他说的都是实话。
他是真的想等到自己伤好了以后,亲手杀了马东。
若是现在以德报怨,那将来何以报德?
陆晨不再去想这些,尝试着运转自己的内息。
说来也奇怪,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以后,他发觉自己的内息竟然稍微增长了一些。
内功进入“凝气”阶段之后,他一直都很苦恼内息增长的速度过于缓慢,苦练一整年才只有很是微弱的一小股,而现在他发现那股内息不知什么时候壮大了几乎一倍多,这无疑让他倍感惊喜。
只可惜现在似乎情况有些不妙,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干了什么,一身是伤的同时,又被那只齐军军队抓住,然后好像有什么大人物不想他死,才把他放到这马车里,贴上了这些他觉得是用来疗伤的符咒。
不知道那个中年人逃出去没有,也不清楚他有没有遵照他们的约定把赵小娟救出去。
想到这里,陆晨忍不住苦笑。
明明自己随时都可能会自身难保了,竟然还想这些没用的......
外面又是一阵脚步声传来,陆晨听得真切,脚步声有些虚浮,还是那个男孩。
他又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