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总是经不起推敲的,不知何时起,镇外林子的树荫遮住了整个湖畔的青草,原本整洁的牌楼开始变得破旧,哭闹不休的孩子也在成长的过程中学会了沉默。
七年过去了。
陆晨如今已经是十五岁的少年。
蒙学课程结束以后,他就离开了学塾,独自经营着包子铺,闲余的时间偶尔会去镇子里的茶馆坐着,或是一个人坐在湖边的亭子里发呆,全然不像是年轻人该有的生活。
在包子铺的时候,他是手艺好脾气也好的小陆。
但是走出包子铺,他总是多多少少会给周围的人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没人知道他一直在练剑,更没人知道,他已经练出了内力。
尽管所谓的内力只是在经脉中缓缓流动的一小股气息,但却让他看得更远,也听得更清楚,最重要的是,随着这股气息的出现,他的力气也有了十足的增长。
那把沉重的木剑在他手里已然轻若无物,他甚至将做包子时用的擀面杖换成了一根铁棒。
然而越是如此,他就越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
更何况,他的父亲还在远方那个叫青峰阁的地方,他说过,当陆晨把书上的东西都学会了,就可以去找他。
每天的夜里,他都会像平时一样,在睡觉前反复翻看着陆迎风留下的那本书。
书里的内容并不多,前半部分详细记载了劈、刺、点、崩、击、提、挑这七式最基础的剑法,并用红笔注明了这样一句话:“由简入繁,有繁化简,万道归宗,不外如此。”
后半部分则是一部没有名字的内功心法,内容虽然浅显易懂,但是陆晨学起来却无比困难。
无人指导,他只能自己揣摩,为了认准书上提的那些穴位,他还专门在镇上的医馆做了半年的学徒。
然而不管怎么样,他终究还是成功了。
合上这本几乎要被他翻烂的书,陆晨忽然觉得,或许用不了多久的时间,就要到离开的时候了。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会那么快,那么突然。
陆晨曾经很多次幻想过自己离开时的场面,有的感伤,有的凄苦,有的孤独,有的澎湃。
却唯独没有想过,他会离开的如此被逼无奈。
这一天,天气晴好,刚下过雨的夏季清晨,空气中带着些许甘甜的味道,陆晨练完了剑法,盘坐在湖边昨夜被雨水冲刷干净的大块石头上,迎着朝阳,维持着一个奇怪的呼吸方式。
经脉里的那股气息还在缓缓地流动着,陆晨可以感觉得到,它一直在增长,只是速度慢得难以察觉。
按照书上的说法,他的内功虽然修炼成功,进入最初的“凝气”阶段,但也仅仅只是凝气初期,勉强可以感知那股微弱的内息,距离下一阶段内息充盈于体内大小经脉的“观微”,还差了不知有多远。
不过陆晨对自己很有信心,因为陆迎风在书里写得很明白,只要剑法通熟,在他凝气之后,天下虽大,却可以出门走走。
年轻人的心总是不甘寂寞的。
但是这世界总是不愿意给年轻人太多轻松的时间去成长。
陆晨还没有结束今天的修习,就听到不远处的镇上传来一声炮响,然后一个凶残冷漠的声音响起。
“一炷香之内,所有人离开此地,违令者,杀!”
这声音比炮声还要大,哪怕离得这么远,陆晨也听得一清二楚。
然而不等陆晨明白过来怎么回事,镇子上就开始乱了起来。
陆晨有些慌张,他连忙将木剑插到腰带里,站起来往家的方向跑。
等他跑到镇子上,才发现街上到处都是人,他们无不面带惊慌和绝望,神情扭曲地向着镇子以南跑去。
时不时还会听到这样的对话:
“命重要还是钱重要!赶紧走!”
“天杀的!那些当兵的是干什么吃的!”
“我不想死!”
......
陆晨有些发懵,人群之中,他瞥见自己经常见的肉店老板老张,连忙上前拉住他,大声问:“这是怎么了?!”
老张被人拉住,有些愤怒地想要甩开那人的手,结果不管怎么用力也甩不掉,也不管是谁了,大吼:“他娘的!你想死别拉着老子!放手!”
陆晨从没有见过他如此发过火,不由得手上一松,老张立即挣脱开来,玩命地往南跑去。
看着老张的背影,陆晨忽然害怕了起来,在他的印象里,镇子里的人都是温温和和的,就算是几年前镇子里走了场大火,也没有像现在这般混乱。
往南跑的人越来越多,陆晨猛地一哆嗦,连忙展开身形往家里跑去。
这是他第一次全力催动内息施展轻身功法。
这门轻功叫“逐浪”,记录在那部无名功法里,陆晨在练出内力之前苦练过一阵子,但是没有内息催动,这身法也只是让他跑的更快一些而已。
然而现在,他只是简单一跃,就跳上了两人高的院墙,脚尖轻轻一点,就飞出了十步之远。
若是平时,他这一番动作肯定会让镇上的人惊掉下巴,但是现在,每个人都在低着头往外跑,没人愿意多浪费任何一点的时间在这无关紧要的事情上面。
当生命遇到威胁时,除了生命,任何的事情都会变得无关紧要。
就连陆晨自己,都没有心思去想自己竟然像是在飞一样,他无比焦急地在房顶上向前冲去,满脑子想的都是家里有什么贵重的东西是需要带走的,还有就是,究竟发生了什么?
包子铺在镇子北边,临近牌楼。
陆晨的内息微弱,支撑不了太久的轻功,所幸镇子并不算大,在内息用尽之前,他终于看到了自家的包子铺。
同时,位于高处的他也看到了镇子外黑黑压压的一大片军人。
他们都穿着黑色皮铠,背上挂着一面大得夸张的弓,腰间悬着一柄长刀,手中拿着一杆黑色长枪,胯下骑着一匹通体漆黑的高头大马,马两侧的身上各自挂着三壶羽箭,人群中,一杆黑底红字的大旗迎风招展,上面只有一个字,“齐”。
陆晨相信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忘记这个场面。
因为他看得很清楚,这些马,都长得有翅膀。
烈火一般赤红的翅膀。
陆晨从未见过如此奇异的生物,他一时惊呆了,浑然忘记自己还身在空中。
“咚!”
陆晨摔到了地上。
这一摔虽然可笑,却没有一个人能笑得出来。
陆晨感觉自己就像是个小丑。
些许的尴尬缓解了震惊的心态,陆晨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站起来,飞快地跑进包子铺。
他知道一炷香的时间所剩不多了。
偶尔在茶馆喝茶的时候,说书人也讲过一些奇谈怪论,说这世上有什么三只头的老鹰、能飞的老虎之类的,能被人驯服,收为坐骑。当时陆晨只当他是在信口胡扯,却不料那人说的是真的。
宁安镇隶属商平国,而那些军人举着“齐”的大旗,莫非是齐国和商平国交战了?
陆晨没时间去思考这些事情,他尽自己最快的速度找到那本书,又翻出来离自己最近的钱袋,抄起那根铁做的擀面杖,直接撞开了窗户,跟着人群朝南跑去。
他已经没有胆气再看那群齐国军人哪怕一眼了。
或许是练了内功的原因,陆晨对于气势之类缥缈的东西有着很敏锐的感应。
他能明显地感觉到,那群军人的身上都带着浓烈的杀气。
杀气这东西,平日里,也只有在那个肉店的老板在杀猪的时候会稍微流露出来一点,跟这群军人身上的杀气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他们一定是经历了一场战斗后才来到这里。
那场战斗一定死了不少人。
陆晨心里发寒,他为自己没来由的惧怕感到耻辱,但是,他知道自己是绝对没有能力去直面那些军人的,哪怕是其中单独的一个,也不是他能够应付的。
这样的想法让他无比的沮丧,但是他还是拼命地跟在人群的后面向前跑着,身体就像不受控制了一般,只想离那些无法预见的危险越远越好。
陆晨忽然觉得可笑。
他自己很可笑,这些在一个镇子里生活了十几年的人们一样可笑。
但他不知道到底哪里可笑了。
他还年轻,他想不明白。
现在奔跑在逃难路上的他,只是为了逃命。
莫名其妙地逃命,犹如丧家之犬。
陆晨忽然想起来小的时候,父亲曾经喝醉过一次,他一本正经地问陆晨:“如果有一天,有一群很厉害的人,他们围在你家门口,拿着刀,高喊着让你从屋子里滚出来,交出你的家人,然后像狗一样离开,你会怎么做?”
陆晨那是还太小,并不理解这些话的意思,只是瞪着眼睛问:“我为什么要听他们的?”
陆迎风笑了起来,他揉了揉陆晨的头,说:“因为他们比你会打架,十个你加起来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陆晨歪了歪脑袋,说:“那就算是打输了,我也不会让他们把你带走。”
陆迎风笑不出来了。
看着父亲沉默,陆晨上前扯了扯他的袖子,好奇地问:“那你会怎么做啊?”
陆迎风仰起头,右手用力地抓住自己的脸,努力不让自己露出表情,好一会,才缓缓地说:“我会像条狗一样离开。”
陆晨记得那天自己很生气,他气鼓鼓地出了门,在路边坐到了半夜才回家,而到家后,才发现父亲已经睡了,只是他看得很清楚,那天的父亲脸上都是眼泪。
而现在,面对着类似的事情,他终于理解了父亲。
跑着跑着,他忽然也哭了。
人生真的总是会这样无奈吗?
还是说,这才是真正的人生?
没人注意到这个边跑边哭的少年,因为很多人跟他一样,脸上都带着泪水。
只是有些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难过,有些人即便是知道了,也当做自己不知道。
毕竟,能好好地活着,不是更好吗?
人们就这样麻木地向前跑着,遵循着身体的本能,用尽全力。
快到镇子南边牌楼的时候,路边忽然有几个人起了争执。
所有人都只是看了一眼便继续逃,只有陆晨在看了一眼后,停了下来。
起争执的那几个人他全都认识,正好是住在他家后面那条街上的赵婶一家。
赵婶哭喊着想要往回走,但是他的丈夫死死地拉住了他,同时也拦住了两个年幼的儿子。
陆晨看得分明,那个平日里老实巴交的男人双眼通红,脸上的表情并不是愤怒,而是悲伤。
做父亲的,做丈夫的,一定都会有一些无法说出来的难处吧。
陆晨记得,赵婶家里还有一个腿上有残疾的女孩,年龄和他相仿,因为腿脚不便始终羞于见人,却又总是会拄着拐杖来包子铺里,帮他做些缝缝补补的事情。
她没跟他们在一起。
陆晨看着他们,没有说话。
逃难的人群中,只有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知道为何,从后边赶来的人们有意识地避开了他,就像是避开一个会让人受伤的事物。
赵婶一家很快就看到了他,也看到了他腰间的那把木剑。
陆晨感觉他们像是忽然看到了希望。
他忽然笑了起来。
笑容出现在满是泪水的脸上,并不好看。
“会死的。”
他自言自语。
然后他转过头,擦干了眼泪,深吸一口气,从腰间抽出木剑。
他觉得胸口多了一把火,将那惊慌和绝望烧了个干净。
四周的场景,逃难的人们,都如同潮水退去一般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他看着北方,目光锐利得就像是两把剑。
“我不想逃。”
他如此对自己说,也说给远方的父亲。
所剩不多的内息再次被催动,陆晨就像飞起来一般,逆着人群,朝着正北的方向飞掠而去。
人们终于惊呼了起来,他们停下脚步,仰起头看着那个年轻而又决绝的身影,忽然觉得那镇子外的军人们,好像没有那么可怕了。
赵婶瘫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他的丈夫,这个从不曾高声说话的男人,忽然扯足了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谢谢!”
末了,他擦了擦眼泪,拉起赵婶和两个儿子,重新低下了头,朝南跑去。
就在这时,镇北再次传来了那个冷漠凶残的声音: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