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下南。
越往南行,路上便会时不时地看见拖家带口北迁的人,偶尔会遇到与家人走失的孩子。小物看到这些孩子,总是会红着眼一语不发,只在自以为我不知道的地方将自己的吃食送给那些孩子。
这日,小物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长的瘦小,一看便知是贫苦人家出身的,大约七八岁,穿着一身不合身的薄的破棉衣,那身棉袄看着都觉得热,女孩也不脱下来,只呆呆地站在烈日下,晒得脸上都脱皮了,却还是不挪步到阴凉处。
小物见着她时,已过未时,我正因太热而全心烦躁,将布帘齐齐绑起,衣带也已解开了,玄色衣袍大撒着。我问小物多大了,却迟迟不见他回答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便看见了那个装扮可笑的女孩子。
我皱着眉头,叫大胡子停了马车。这一路上我们甚少停车,一来是为了赶时间,更多的却是为了安全,这路上如不是因着大胡子这个身强的汉子在,我们只怕不知被抢了多少回了。
停了车,小物先着我朝那女孩走去。等我重新束了衣带,收拾好。小物已经将那女孩子拉到了我们的马车前,对着我和大胡子说:“她叫花角,是南边的人,今天午时花家母亲叫花角在那里等她,她去给花角寻吃食去了,只是过了这么久,也不见花家母亲回来,姐姐,你说,花家母亲会不会迷路了?”
我半坐在马车车边,若有所思地看着花角身上不合时宜的棉衣,微微笑,柔声问她:“你叫花角是么?饿了吗?”
花角睁着一双干净的眼看着我,很认真地点点头。
大胡子从车里拿了一个大大的馒头,一言不发地递到花角的眼前,花角见到馒头眼都红了,看到我点头让她吃,便一把抓过馒头往嘴里塞,吃得太急,翻了几个白眼,小物见了,连忙爬上马车拿了水袋来,递给花角。花角吃了这才缓过气来。
花角吃了一小半馒头,便不吃了,小心翼翼地将馒头收到衣服里,对着我们笑得一脸小心:“剩下的我想给娘留着。”
听了这话,我心里难过,这天下,本该是平和的。于是我语气更加温柔:“花角可愿意跟着姐姐一起坐马车走?”
“去哪?找娘亲么?”花角一脸信任地看着我,问道。
我看着她那张期待的脸,却不知如何告诉她,她心心念念的娘亲不会回来了。
“我们不去找娘亲,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我眼睛直视着她道。
“不行,我要等娘回来,我和你走了,娘亲找不到花角就该急了。”花角笑着说,晒得翻皮的脸根本没有孩子该有水灵稚嫩,和旁边站着的小物成了对比。
“你先跟着姐姐走,边走边找你娘亲,可好。”我哄着花角说,我不能将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姐姐会帮我找娘亲?”花角看了我,又看了手持马鞭的大胡子,声音喏喏。
我笑了,摸了摸她的头:“会的。”说罢,轻轻扫了眼一直无表情也无动作的大胡子,又看了隐隐一脸激动地小物,小物在路上只怕早就想把那些无依无靠的孩子都装进马车了。
我对着手脚都不知如何摆放的小物道:“小物,拉她一把。”
小物听了,手脚极快地上了马车,又欲去拉花角。
恰这时,一个沙哑却不失动听的声音在我们耳边响起:“你们不能带着她!她在骗人!”
我们齐齐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美丽少年站在马车不远处。
那少年只着一身白色里衣,现在,那里衣上也沾了不少灰尘,少年只单单站在阳光正盛处,便引得大胡子激动地连握着马鞭的手都在颤抖。我瞧着少年雄雌莫辨的绝美的脸无不恶意地想:大胡子会如此激动,恐是将这孩子看成了一个貌美的女子了吧?
在大胡子和小物的身心都放到来人的身上,我不动声色地扫了花角一眼,却见花角脸上依旧满是单纯的笑容,不见半分慌乱,我心下玩味一笑,又对着来人一挑秀眉道:“呦!这可不是贵人么?您老来兴致,倒是往这穷乡僻壤来了。虽说这天儿是挺热,可您好歹还是要顾忌一些吧。”
来人正是那个长的羞花闭月的小世子,他见我如此说话,立刻就红了脸,脚步有些虚浮,走到我们面前,对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你既救过我的病,我自是不会害你的!”
直自他走到我们眼前,我才仔细瞧他。他的脸被晒得通红,好看的薄唇也因许久未沾到水而干裂开来,顺溜的乌黑长发也只用了一条粗布堪堪捆着,整个人再无我日前见到的那般尊贵,浑身上下皆是狼狈。
我看他的那双眼几近瞳光散漫,这才收了玩笑般的心,皱眉问他:“怎就你一个人?”
却不想这小世子倒闭了嘴,呆呆站在马车前,不肯再说话。
大胡子见了,怜惜之心顿起,大嗓门也急急得嚷了起来:“你这娃儿!且让他上到车上来再问也不迟罢!”
我扁了扁嘴,任由大胡子一把操起小世子的衣领,将他提到马车里去了,那小世子应是累极,竟是丝毫也未反抗。果然,这时小物也急了,拉着花角的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只用一种可怜兮兮的小眼神望着我。
花角的头已经低下去,不争不闹的,倒真像个乖巧的孩子。
我看着小物:“小物想怎么做便就怎么做罢。”说完,便也转身进了马车。
一进马车看见大胡子动作不甚温柔得将小世子放在了一张软座上,便傍着小世子坐了,我进去竟是瞧也未曾瞧上我一眼。只大着嗓门问小世子,问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年岁几何,何有婚娶···诸如此类。
小世子被问得一脸黑色,却还是客客气气地一一回答了。直到这时我方才知道小世子的姓名年纪,年纪竟是有二十了,我瞧着那张脸竟是半天也看不出来,我原本以为这苏诀小世子顶多也就十五六岁。
见大胡子不理我,我耸耸肩,只侧身往小柜子里拿了一个水袋,抛给苏诀:“喝些水吧。”便坐到了左边的软座上。
苏诀接了水袋,动作极为优雅地打开塞子半昂起头喝起来了。
这时大胡子看到苏诀从白色里衣里展现出来的漂亮喉结,一时结舌,满脸不敢相信地看向我。我瞧着大胡子那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下来的可笑表情,忍不住地弯起了嘴角,在路上行了这么些天了,终于又给我找到一件好玩的事了!
“这她怎是个男子?”大胡子果然心思简单,竟是直直当着苏诀的面就大声问道。
我看见苏诀的脸瞬间就黑得看不见五官了,只吃吃地笑,苏诀生得漂亮,这种乌龙只恐不会少的,想必也不会真生大胡子的气,至多恼恼就是了。
大胡子见我笑得直不起腰来,又看到苏诀的脸色,倒也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了,便就闭了嘴,只低头看不离身的马鞭,仿佛是要从那鞭上瞧出一朵花来。
这时,小物也拉了花角艾艾地进了马车里,大胡子见人都进来了,便站起身对着我道:“我驾车去了,若不快些,只恐我们得外宿。”说罢,便弯着腰出了马车。
那花角依旧低着头,穿着那件大大的破棉衣显得尤为可怜。小物拉着她在右边的软座坐了,她也仅是沾了一点点边,倒极是谨慎,唯恐将软座上的锦垫给弄脏了似得。
大胡子将马车驾得飞快,倒是给马车里带了几丝风,只这风也是热的,但聊胜于无,也是能解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