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儿来了,来来来,到母亲这儿来。”洛沁与金行席地而坐于大殿中高台上,而洛沁位置在金行稍靠后。
这席地而坐饮宴,是各国约定,国与国之间的宴会中应有的古礼。
辛哲看看高台两侧的亚祖父和许伯,又看看面前左右两排锦衣华裳之人,心里暗道这次的宴会,级别可是不低啊。看来,《江山策》里的条条目目,正在付诸施行。
“这就是大将军的公子?哈哈,如此聪慧的模样,真是虎父无犬子啊。”左手上座之人笑赞道。这人乍眼看上去像个粗人,可两只眼睛却深邃得不似常人。
“呵呵,刘节下过奖了。”金行淡淡笑道。节下,是对出使别国的使节的称呼。
“午时到!”宫中报时的鸡士喊道。
“宴起!”
众人皆起身。这又是国与国交往中的一个礼节。在国宴之前,宾客与主人都要站起身来。主人致祝词,宾客认真聆听。
可在直立的众人之中,就有那么一个仍然施施然席坐于地的人。还是右边上手贵宾之位,极其扎眼。金行不禁挑起了眉头。
他身边之人似乎也觉得不大好看,提醒道:“侯爷......”
“龙神之后不站无名之人!”这人傲气十足地说。就差把心里的不屑显现在脸上了。
赤裸裸的羞辱和挑衅啊!这是摆明了讽刺金行没有皇帝的名分,却僭用皇帝礼节啊!
一时之间,大殿之内针落可闻。左手那排人顿时面色玩味,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想看看金行他们怎么化解这戳痛脚的行为。
金行眉头一皱。许淼和金行亚父隰温也一时无言以对,大脑飞速运转。
“母亲,老爷爷是不是虚了?”就在众人无言之时,一个稚嫩童声传入了众人耳中。
辛哲一看,“龙神之后”?那肯定是大灵的人了。因为只有大灵皇室自比为纯粹的“龙裔”,认为龙神是他们的祖先,整个国家都对“龙”充满了特殊的敬意。辛哲腹诽,管你是谁,敢侮辱我爸,你完了。因为,老子无所畏惧。
于是他就“悄悄地”指着那个坐着的人问洛沁,老爷爷是不是虚了?
此言一出,众人憋笑。“虚”,这个词,能乱讲吗?那个坐着的大窘,面色不善。
“哲儿,别乱讲话!那是老爷爷吗?明明是叔叔!”洛沁赶忙轻拍辛哲。
叔叔?众人面色古怪。这婆娘,为什么没有反驳那小孩儿的“虚”字儿啊......
“哦。那叔叔,你是不是虚了?”辛哲这次直接朝着那没起身的人问道。还刻意压低声音,就像怕别人听到一样。
那人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压住怒火骂道:“小孩儿,你知道‘虚’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啊,不就是虚弱吗。一般人老了,不是都会虚弱吗?”辛哲一脸天真无邪。
“哲儿,别乱说话。”金行皱眉骂道。
一群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小孩儿的“虚”是这个“虚”啊......
这还没完。辛哲继续自顾自地喃喃道:“人老了,肾不是就不好用了吗......”
那大灵使者稍霁的面色顿时又阴沉下来。众人又憋笑,好不辛苦。
“行了,”辛哲对金行的话恍若未闻,继续说道,“叔叔,适才是小子戏言,莫要和小子一般见识,介怀于心。而我现在要说的,才是小子真正想说的。”
“叔叔,不是我看不起你,现在就算是晟司那老家伙活回来,见了吾父也得夺路而逃。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这儿摆谱儿?”
众人大惊,这小孩儿说话,也太没轻没重了吧......
“说什么‘龙神之后不站无名之人’,什么叫‘无名之人’?胜者王侯败者寇,吾父赢了晟司,占了这晟都与这晟氏宫城,从那一刻起,他便是有名之人!您还说您是‘龙神之后’,‘龙神之后’怎么能被那些俗世虚名所累?您身上也没有龙鳞、龙角,那您就不是‘龙神之后’了吗?”
辛哲还没那个胆子,去否定大灵皇室。因为那样可真就触了大灵逆鳞。别说结盟了,不结仇就是好事。所以辛哲不得不在末了间接承认他是‘龙神后裔’。毕竟光打一棍子还不够,还得给糖吃。
童言虽稚,众人却没有一个人哂笑。没想到这小孩儿也就三四岁的模样,就这么三言两语为他爸挣回了面子。不,不仅仅是为金行,更为海晟二州挣回了面子。了不起,真了不起。
大灵又怎样?来了我的地界儿,就是真龙你也得给我趴着。
金行和许淼、隰温的脸色这才舒缓了些。不过都稍带了些许愧色。
“哲儿,闭嘴!姬节下,真不好意思,我这独子被我娇宠坏了,所以才口出狂言,望节下莫要在意啊。”金行陪笑道。说是陪笑,可你那脸快笑成菊花了吧?
众人的面色又有些怪异。这小孩儿都说完一阵了你才让他闭嘴,玩儿什么马后炮?
“无妨,无妨。辛将军,方才是我无礼了,对不住!”姬节下终于站起身来朝金行一揖,收敛起他不屑的心思,开始正视起金行和他手中掌握的力量了。
然后又转过身对辛哲一揖:“小友所言甚是。受教了。”
“叔叔谬赞。”辛哲有模有样地朝姬节下回礼。
“哈哈,我之前说的真没错,辛将军的儿子真是有龙凤之才啊!”左排首那貌粗豪之人又赞道。他们的国家实力和金行的海、晟二州差不多,早看大灵高高在上的样子不爽了。现在能看大灵沧澜侯吃瘪,心里那是真舒坦。
姬节下听了这话,脸色又有些阴沉。被小孩儿给羞辱了,不行,这场子无论如何得找回来。
哎,不是都夸你呢嘛,嘿嘿。
于是姬节下就像交头接耳一样对旁边的副使,也就是刚刚提醒他站起来的那个人说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了了是聪明的意思。他的意思就是,辛哲小时候聪明,长大了不一定还能出色。
“像”交头接耳,其实不是交头接耳。于是殿中众人又都听到了。辛哲自然也听到了。
众人腹诽,你跟个小孩儿置什么气。当然,这话是不能摆上台面的。所以也没人敢出声,都静静地看着这小孩儿要怎么把这一拳给他打回去。
“想君小时,必当了了。”辛哲用嫩稚童音淡淡回道。我“大未必佳”?那你小时候“必当了了”。
“呃......”
姬节下顿时张口结舌,绞尽脑汁都想不出这一句该怎么应付。于是面颊“腾”一下就红了,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些什么“不跟小孩儿一般见识”之类的话。
众人再再次憋笑。侯爷,您今儿可是在这三岁小娃娃身上吃了两回瘪咯!并且你还拿他没办法。在大灵,谁敢跟威名赫赫的沧澜侯这么说话?而且还能全身而退。
辛哲一脸怪我咯的表情。瞥这沧澜侯的窘样,心中腹诽:老子就喜欢你看不惯我却不得不和我一起建设社会主义的样子。
“咳咳。好了,诸位大灵、大卫的贵客远道而来有劳了!正所谓‘志合者,不以山海为远’,我海、晟二州......”金行觉得已经不能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了,于是咳了几声匆匆开始致辞。
“饮尽!”洋洋洒洒数百言之后,这篇辞终于完了。
不出辛哲所料的是,左排是卫国使团,右排是大灵使团。
众人重新落座,这场高级别宴会姗姗而起。
席间珍馐百种,美禄千钟。琼膏酥酪,异香馥郁。
荤有猪羊鸡鹅鳗贝与银鳕,素有蔬肴笋芽木耳并蘑菇。色色粉汤香又辣,般般添换美还甜。君臣举盏方安席,名分品级慢传壶。
艺妓抚琴弹奏欢宴美,舞女蹁跹齐贺友睦歌。
“小友,”澜沧侯打了个嗝,朝辛哲说道,“可曾属对?”
辛哲撇撇嘴,“对对子,小事罢了,何难之有?”
“能对几字?”
“一字能对,一百字也能对。”
沧澜侯以为他在说大话,当下心喜,想要以此来难为难为辛哲,报了刚才的两箭之仇。于是他嘿嘿一笑,道:“小友,那我出上联,你对下联如何?”
“善。可是叔叔,对对子,怎么能没有彩头呢......”辛哲笑盈盈地看着沧澜侯。
沧澜侯的小心脏不由得突突一跳,这小家伙,哪来的自信?
可是这件事现在已然势成骑虎,沧澜侯已经无路可退了。金行与卫国的刘节下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停止了攀谈,望向了他们俩。顿时,辛哲与沧澜侯又成为了殿中焦点。
自己找的麻烦跪着也要解决掉,人家小孩儿都没拒绝而自己却要退缩,传出去不成了笑话?
于是沧澜侯装作洒脱状,笑了笑:“那是自然,以我大灵沧澜侯的身份也不在乎这小小的彩头。可是小友你,能拿出来什么宝贝啊?”
“无妨。姬节下,今日我们玩得尽兴些,吾子的彩头,我给他出。”金行也笑盈盈地看着沧澜侯。
沧澜侯撇撇嘴,心中暗道,真不愧是父子,连这猥琐的样子都一模一样。
“好。我的彩头就是......呃,小友,你自己说吧。”沧澜侯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拿什么当彩头好,索性让辛哲自己挑了。
“叔叔,我们就赌你腰间的佩剑如何?”辛哲笑着开口。
“什么!?不行不行不行,这可不仅仅是一柄剑,还是我身份的象征,又跟随我多年,感情深厚,怎么能随意赠予他人?”沧澜侯一听,顿时急了。
“侯爷,一柄剑而已,又不是虎符,别那么小气嘛。再说,你知道你一定会输吗?”对面的卫国使节打趣道。
“嘿,你......”沧澜侯本想说又不是你的剑你当然不心疼,可转念一想,对啊,自己不一定会输啊。
于是沧澜侯一脸肉疼地说:“罢了,佩剑就佩剑。”
“好。姬节下,那我也出柄宝剑当彩头好了!不知节下你,可知道晟国前朝‘圣将’的那柄‘克军’?”金行倒是真不看好辛哲,毕竟他对自己儿子到底有几斤几两似乎也不是太清楚......他的心思,是扔柄宝剑,交好这个大灵的王爷。
“‘克军’?那可是一柄好剑啊!好好好,我们就这么定了!”沧澜侯一听“克军”立马笑逐颜开点头答应。
金行也满意地点点头。
“小友,准备好了吗?”沧澜侯此时已经坚定了必胜的决心。
“就绪。”
“善。”沧澜侯看着案上的诸般食物,指着一碗羹说:“羹。”
“饭。”辛哲脱口而出。
沧澜侯点点头,这回答中规中矩。继续说道:“菜蔬。”
“茶饭。”
“苣笋。”
“菖蒲。”
沧澜侯暗道,这几个都是老对子,没什么出奇的。看看这小子还有什么本事。
于是他说道:“早汤先宿酒。”
“晚食继朝饔。”辛哲撇撇嘴,这都太简单了。想想当年小时候被爷爷硬拉住对对子的经历,这些都是小儿科。
嘿,难不倒这小子啊。沧澜侯眼珠一转,计上心头。他笑咪咪地说道:“二猿断木深山中,小猴子也敢对锯?”
辛哲失笑,道:“一马失足淤泥内,老畜生怎能出蹄?”
众人心中莞尔,沧澜侯说辛哲是小猴子对句,辛哲则说沧澜侯是老畜生出题,无论怎么看都是辛哲找回了面子。
沧澜侯顿时拉下了脸:“小儿扬土土飞尘。”
“大人有气气难生。”
金行一皱眉,这两个家伙,这不是又较上劲儿了吗?
沧澜侯面子上挂不住,道:“无齿小儿!”
“厚言匹夫!”辛哲微微一笑就脱口而出。
沧澜侯深吸几口气,压下心中怒火说道:“善,善,还是回到餐桌上来吧。下一对,山珍海味错品味。”
“钟鸣鼎食集嘉宾。”辛哲略略思考了一下答道。
这句对子让卫国的使节和沧澜侯面色都柔和了一些。嗯,卫国使节的面色本来就很柔和......
“叔叔,你给我出了这么多道对子也累了,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小子也给你出一对如何?”辛哲绽着一个大大的笑容看着沧澜侯,在他出下一对时抢先出口道。
沧澜侯脸上肌肉放松了些,点点头道:“出吧。”
“叔叔听好了。上联是‘烟锁池塘柳’。”辛哲一开始就盘算着给他出这个前世人人皆知的无解之对来刁难他......
“雾掩陇上霜。”沧澜侯脱口而出。
“不好,不好。”辛哲摇摇头。
“有什么不好的?”沧澜侯怒问。
“我这上联暗蕴五行并且意境清幽。你那下联除了意境还可以,蕴含有五行吗?”辛哲撇撇嘴。
沧澜侯听了暗暗琢磨了一阵,当下叹服。可他又不愿轻易示弱,于是就搜肠刮肚想要对上这下联。
良久无声之后,卫国刘节下的笑声打破了这静默:“哈哈哈,侯爷,对不上来您就说,这拖时间算什么道理?愿赌服输啊侯爷。”
沧澜侯脸上阵青阵白,叹了口气说:“小友,你这对绝了。本侯对不上来。愿赌服输,我这配剑‘沧澜’,送你了。”
语罢就有侍人将剑呈到了辛哲手中。
辛哲起身一揖:“叔叔,承让了。”
沧澜侯摆摆手,道:“好好待他。这剑恐怕你现在还用不了,可以先让你父亲收着。本侯这‘沧澜’剑,乃是用一块上等‘黑龙曜金’由名家万锻而成,极轻极锐。你,好生保存吧。”
沧澜侯面上明显流露着肉疼之色。
辛哲面色肃然地再行一礼:“叔叔放心,小子必不辱没了此剑的名声!”
沧澜侯点点头。
金行扭头低声与一侍人说了几句话,那侍人就下殿去了,很长时间没再出现。
酒宴继续进行,沧澜侯明显意兴阑珊。在一个小孩儿身上栽了三回跟头,谁能好受的了?
宴末,刚刚那名侍人捧着一柄宝剑上殿来了。
“姬节下,宝剑赠英雄,您远道而来,这柄‘克军’剑,我就送与您了!”金行笑着说道,眼神也极其诚恳。
“这......不可不可,输了就是输了,这宝剑我万万不能要。”沧澜侯看着眼前的宝剑,急急推却。
“这剑是我赠与您的,都拿出来了,我怎么还好意思收回去呢?”金行笑容不减。
“这,好吧,我就却之不恭了。”沧澜侯拿着这柄宝剑,看金行和辛哲也和善了许多。殿中众人也暗暗赞赏这金行以德报怨的行为。
到了众人散去之时,辛哲走到沧澜侯身边时被其一把拉住,还用两只手捏着他的小脸,模仿着他和他爸那猥琐的笑容笑眯眯地对他说:“小友,长大了来大灵玩儿啊!”
辛哲挣扎几下挣脱不开,就说道:“毫(好)啊,可是梳梳(叔叔),你要拿设么(什么)招待窝(我)呢?”
沧澜侯干笑一声支吾了几句,放开了辛哲。
辛哲也不愿再纠缠下去,道了声“告辞”后就揉着被捏红的脸匆匆出去了,生怕这“龌龊”的沧澜侯再干出些什么“下流”的事情.....
沧澜侯看着辛哲的狼狈的样子,嘿嘿一笑终于觉得心中舒畅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