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一再绕开这个话题,但写到此处,这个话题,却仍旧不可避免的冒了出来。小柱子,那个当年“凭空”消失的小孩子,这些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呢?又是怎样在失踪这么多年以后回到了故土呢?
而这一切问题的答案,都系在一个十分关键的人身上。这个人,就是小柱子嫡亲的舅舅——我口中的小叔叔。
小叔叔那一日从女人家离开。在他还没有回到家的时候,他就看见门口围着乌压压的一群人。花爷陪着村长坐在门口吃茶,周围站着好些个看热闹的汉子娘们。小叔叔看着那阵势,忽然有些近家心怯,他不自觉的调转头,准备趁着没人看见他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的逃走。
没想到,还没等他跑出两步远,便听到眼尖的马小跳大喊:“三叔回来啦!”
那一堆人闻言都扭转了头,那时候,小叔叔才看到人群中泪泪眼汪汪的二姐和一脸怒容的二姐夫。知道事情已经败露,小叔叔不再迟疑,一个箭步奔出数丈,赶紧溜之大吉。但是,没等他跑远,好几个围观的汉子已经赶上来扭住了他。
“小三儿,你真不孬!连这畜生不如的事儿也做的出来!赶明儿,是不是把你老子娘都送出去卖了啊?”马鑫国扭着小叔叔的胳膊冷笑着喝问道。大葛村除了姓涂的,便是马家居多。马鑫国和花爷同辈,但年龄却只比小叔叔大一轮多,是故如此问道。
小叔叔耷拉着脑袋,不敢辩驳。几个汉子推着搡着把小叔叔送到了那围着的人群里。还没等小叔叔靠近村长和花爷,性格暴烈的二姐夫已经一脚踹了上来:“狗|日的马建军!你把我儿子弄哪儿去了!”
马建军是小叔叔的大名儿,那个年代取的名字都很富有时代色彩。像建军啊建国啊兴国啊卫国啊之类的名字在上野乡乃至整个北原四乡八镇都是遍地开花一捞一大把。
二姐夫一边粗声粗气的骂骂咧咧,一边伸出脚来踹小叔叔。小叔叔畏葸着往后躲,但马鑫国他们牢牢地制着他的身子,让他动也动不了分毫。于是,小叔叔没办法,只好生生的挨了他二姐夫好几脚。幸好,二姐并着几个嫂子上前去拉开了自家丈夫。小叔叔这才不至于被他二姐夫踹上一身脚印子。
“跪下,你个孽障!”小叔叔低着头被押到村长和花爷面前,还没等他把找寻小柱子的结果反馈给花爷,暴怒的花爷便大声喝道。
小叔叔吓的腿一软,乖乖的跪在花爷和村长面前。
“孽障!我今儿个非得打死你为民除害!”花爷看着怂包样儿的小叔叔,怒从胆边生,抄起屁股底下的椅子就朝着小叔叔打去。慌的旁边的村长赶忙去死死的拉着他。
“使不得,花叔。你这样打是要闹出人命的!”村长喊道。村长四十多岁,姓涂,是我本家的一个伯伯。
“怎么使不得?你别拦着我!上一次我要是打死了这个孽畜,这回他就不会犯下如此大错!走开!”花爷推开拉住他的村长,抡起椅子就朝着儿子砸去。
“嘭!”的一声,一个瘦小的身影缓缓从花爷手里的椅子下倒下去。花爷怒气冲冲的拿着椅子站着还不明就里,周围人却一片哗然起来:“花家嫂子!妈!花家奶奶!”
直到那一声悲苦熟悉的喊妈声冲入花爷的脑子,花爷被愤怒冲的七荤八素的头脑才逐渐清晰起来。二女儿在瞎喊什么?我打那个逆子,她喊妈干什么!他疑惑的想了好一会儿,仍旧不得其法。然后他定了定纷乱的心神,朝着沾满血迹的椅子腿往下看去,这一看,让他不由得大吃一惊:“啊呀!老婆子!”
花奶奶像护着雏儿的母鸡一样扑在儿子的身上,花爷愤怒的椅子腿刚好砸在了她那掺着银丝的后脑勺。汩汩的鲜血很快就从发丝里渗透出来。花爷见状,眼前一黑,大喊两声便晕了过去。
这一下子,惊的众人手忙脚乱。
怒气冲冲的二姐夫此刻也顾不上踹小叔叔了,他赶忙招呼众人把两个老人抬了进去。
那时候,我才多少岁来着。我想想。时间过去太久了,我忘了我是三年级还是四年级。花爷挨家挨户的请人来见证,我爷爷也在邀请之列,于是我缠着奶奶带我一起去。那个时候,我夹杂在闹嚷嚷的人群里看着着一幕,害怕的抓紧了奶奶的手。
花爷和花奶奶被送到了不同的房间,有人跟着送花奶奶的那拨人拥了进去,有人跟着送花爷的那拨人拥了进去,有的人忙着给花奶奶止血请大夫,有的人则帮着花爷顺气掐人中……四周闹嚷嚷的吵成一团。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小叔叔,却呆呆的跪在刚才事发的地方,怔怔的发着呆。在他面前,他母亲为他而流的鲜血像是一滩红色的染料慢慢泅进了那踩的板结的土地。
小叔叔呆呆的跪在那儿,像丢了魂儿似的,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仿佛那晕倒的不是他的亲爹流血昏厥的不是他的生身母亲一样。周围乱成一团的乡亲们各自为这两个不幸的老人奔走着担忧着,没有谁来在意这个跪在地上的小伙子。小叔叔就像是一个从来不在大葛村存在过的人一样,人们行色匆匆的从他身边走过,忙着去救他的爹妈,却没人停下来给他一个眼神。
直到那一刻,小叔叔才真正的从心底懊悔起来。之前他去找小柱子,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情。直到此时此刻,他死里逃生,众叛亲离。
小叔叔的衣服裤子都被滚滚而出的冷汗浸湿了,他已经吓的魂不附体。如果不是他|妈替他挨了那一椅子的话,此刻他怕是被自己的亲爹打死了。他从没想到,花爷竟然真的对自己起了杀心。‘难道自己真的已经到了这样不可救药的地步了么?’小叔叔心灰意冷的想道。他呆呆的跪在地上,鼻尖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好几个人从他身边匆匆过去,又有好几个人匆匆从他身边过来。没有人朝他看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