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隆元年(公元960年),在中原大地上,赵宋王朝开始登上历史舞台。其实,也可以继续把这一年称为显德七年。在这个被称之为五代十国的时期,如何确定年月,在当时的国人眼中,已然成为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宋,也许是第六个王朝,后面还有替代者。持有如此想法的,在当时并不在少数。
自安史之乱起,大唐王朝由盛转衰,藩镇割据愈演愈烈,以至于战火蔓延,生灵涂炭,盛唐的繁荣一去不复返。自朱温灭唐建立后梁(公元907年)至赵匡胤建立宋朝,共有五十三年。在此期间,中原地区先后经历了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五个王朝,更换了八姓十三君。真的是皇帝轮流坐,几年换一家,甚至出现了这样的奇观——在一个军大营的方寸之间,有三个不同姓的人一起吃饭、喝酒、睡觉或者一起洗裤衩……后来,他们都相继做了皇帝。这三个人就是:郭威、柴荣、赵匡胤。而在南方和河东地区,也先后出现了十个割据政权。
在远离开封府的西北,贺南山东麓,国际贸易都市,灵州。城里的百姓依然与往常一样,吃饭,睡觉,磨刀,放牧,做生意……至于有没有洗裤衩的,只有天知道。这次的王朝更替很平稳,据说没有发生什么流血事件,就连后周的皇族都安然无恙,待遇从优,究其原因,是否与洗裤衩有关,也只有天知道。
焦急地打听着开封府传来的消息,郭景义的神经,紧张了一下,又松弛下来。只是,额头的皱纹在一紧一松之后,其轮廓与塞上江南的沟渠都有了“夫妻相”。
灵州与开封相隔甚远,完全没有必要在意那里发生的事情。可是,这关系到郭景义的回乡梦,九年了,当年开封城里的杀戮依然记忆犹新,可是郭景义骨子里的故土情节没有消退,却更加深刻。开封府,纵使你被蹂躏千百遍,郭景义对你的感情依然如初恋。
但是,此刻还不是举家回迁的时候。再看看,如果赵匡胤还与之前的皇帝们一样,回乡就别想了,直接到贺南山中当野人吧。
郭景义在灵州城里有一家书坊,以卖书为生,地方不大,书籍的种类勉强齐全,主要以儒、佛、道家经典居多,兼有诗、文、词集,历史,农工,医学以及民间必备书籍等。除了汉字书籍,还有一些回鹘文、吐蕃文、梵文之类的书籍。因此,作为灵州城里唯一的一家较为体面的书坊,自然是寒酸之中也透着一些超然了。毕竟,书籍在当时算得上是一种奢侈品。
藏书的、卖书的都怕火,凡是书籍聚集的地方,一般都要有水来镇着。郭景义给自己的书坊取名天一,即根据《易传》“天一生水,地六成之”来命名的。书坊有了水,还应该迎合“六”这个数字。迎合了,才叫圆满。但是,由于土地紧张,书坊的正面只有临街的三间。最终,还是书坊的伙计李乘风聪明,在墙上用黑漆另外画了三个开间,凑足“六”这个数字。一眼看去,还真的浑然天成,李乘风自然是讨了不少赏钱。
书坊内,伙计们忙着清扫灰尘。这种活,急不得,要耐心、细致,跟熬中药是一个道理。
“破碎河山,连天烽火,遍地生灵涂炭。命定穷途?这皮囊犹慊。且消受,乱世轻文尚武,空有抱负,徒增遗憾。西北偏安,只书籍为伴。
看连营,显赫星光灿。独唯我,瘦骨嶙峋叹。沙场点兵无缘,又凭什争绚?倚危栏,月影枝头乱。平生事,何故难随愿?都付与,故纸堆中,解春华坎壈。”
李乘风也是无病呻吟。手里的活多得做不完,居然还有闲情雅致按谱填了一首《拜星月慢》。
他还大声地用他还处在变声期的嗓门唱起来,书坊其他的伙计们无法容忍了。
“大哥,你能分清宫商角徵羽吗?嗓音嘶哑,就别制造噪音了。”
“在地上给我刨个坑吧!要死人了!”
“你再唱,我掐死你。”
三个伙计,你一言我一语,都把矛头对准了李乘风。
喊大哥的叫郭安,要地上刨坑的叫郭定,郭安、郭定是两亲兄弟,因战乱流落到灵州,成了孤儿,幸亏书坊掌柜郭景义收留,便随掌柜改了姓名,一个取名安,一个取名定,就是希望能够安定太平,免遭兵灾。喊着要掐死人的叫龚大雷,身材胖且壮实,嗓音如雷,脾气也似干柴,一点就着,是郭掌柜的外甥。若不是这样的血缘关系,郭掌柜也绝不会留着这种身材的人在书坊里。多一个人,就是多一张吃饭的嘴,龚大雷要算两个人。所以,平常的重活累活分到他头上就多些。
龚大雷要发飙了,而且带头,局面很自然成了团结的三剑客对阵一个柔弱小书生。李乘风,你还是乖乖闭嘴吧。不,说话是一个人最基本的权利和自由,唱歌更是自由中最精华的表达方式之一,文人称之为雅兴。雅兴正浓时,是不允许被打扰的。
“我唱我的,你们不听就是了。”李乘风没有意识到这是在火上浇油,龚大雷的脾气已经开始冒火星了,操起已有三千年历史渊源的鸡毛掸子就朝他脸上抡了过去。
郭安、郭定两兄弟只把掸子别在腰间,做了一个拔刀的姿势,武术专业术语叫“马步藏刀”。“大雷哥,使劲抡他,我们支持你。”
“哎,我李乘风上辈子造的什么孽,这么好的诗文居然没有人懂得欣赏。”躲吧,可惜这雅兴就要撒一地了。
“掌柜的!”李乘风大吼,表情故作紧张。
龚大雷抡到半空的鸡毛掸子,有三千多年历史渊源的那玩意儿,距离李乘风的左脸还有两公分,拐过另一道弧线,飘了。
刚刚还冒着火星的大脸庞,瞬间熄火降温,堆上了笑容。弯腰、转身、鞠躬一气呵成。
“舅舅早安!”
这个点,郭景义怎么可能在书坊呢?正跑外面打听开封府那边的消息去了。
李乘风也不知道哪根弦搭错了,非要彻底惹毛这厮。
上当受骗的龚大雷甩起大嗓门:“李乘风!你等着!”
周围邻居有吃面的、如厕的、穿衣的、收拾店铺的,但凡周围百米内有耳朵的生物们,此刻都把目光投向了天一书坊。不方便投来目光的,也神往这里来了。
“这是谁又惹大雷生气了?”
“李乘风那个书呆子又闯祸了吧?”
“这下可说不好,李乘风不死也要残废。”
“快去把郭掌柜找回来啊!”
……
邻居们也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议论起来。
“我说,我亲爱的邻居们哟,你们别光动嘴,快点行动起来呀。”李乘风对邻居们的表现,也从没有抱什么期望。借着空档,赶紧溜后院吧。
“郭小妹妹的闺房,我来了。此刻,只有你才能救我了。”
郭小妹妹,本名兰溪,郭景义的独生女,人如其名,似玉兰般洁静,如溪流般清澈,豆蔻年华。
“乘风哥哥,大雷哥怎么回事?”郭兰溪瞪着大眼睛看着神情慌张的李乘风,心里也明白了八九成。
“快点,进屋,屏风后面,蹲下,别偷看。”
听到指令,李乘风一切照办,“还好,不是要我跪下。”
此时的龚大雷双脚生风,突破了胖子的运动极限,已然堵到了门口。
“大雷哥哥,你要干什么?”郭兰溪抬起两条细肢,把龚大雷拦在了门口,装着一脸的惊讶和委屈。
龚大雷的脾气再火爆,此刻也只能止于这妹妹的闺房门口了。这屋不能进,否则舅舅的家法伺候一番,够他脱层皮的。绝对不能顶撞长辈,更不能欺负妹妹,表的也算,这是龚大雷做人的原则。而某人就不一样,居然敢进妹子的闺房。
其实,龚大雷不敢进门,还因为闺房的门窄,他怕卡在门框里。那是一段血的教训,外人就不告诉了。
“李乘风是不是在里面?叫他出来!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就别躲女孩家闺房。”龚大雷压了压心中怒火,朝闺房内叫嚷着。
“大雷哥哥,你把耳朵凑过来。”郭兰溪压低了声音,对着龚大雷的大耳朵说了一通悄悄话。
“嗯嗯,好!那我去了。”也不知道郭兰溪说了什么,反正龚大雷的状态就是变了,从一只胖老虎变成了一只小猫咪。
“既然是舅舅找我,我这就出去。”龚大雷提高嗓门,将声音以男高音的姿态传进了李乘风的耳朵里,而后迈着猫步,有点飘飘然地走远了。
“真是个麻烦!”郭兰溪直摇头。
“你都说了什么?龚大雷这么听话。”李乘风心里的石头还悬着,此刻又多了几分疑惑。
“我让他到后院门口埋伏着,欲擒故纵,守株待兔,专门待你这只兔子精。”郭兰溪朝着李乘风使了一个鬼脸,颇为得意。
“我的大小姐,你真行!”
“反正你现在也别想出去,陪我聊会天呗!”
“心情……”
李乘风到这书坊中谋营生,是为了填饱肚子,不是来挨揍的,虽然脑子暂时搭错了弦。
那些生活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年青人,可以整天诗词歌赋或者寒窗苦读。而李乘风首先要解决生存问题,那只有牺牲自我去给人当伙计了。但是,读书人的志气是不能丢的。既能糊口,又不失书生气概的,最佳选择就是教书或卖书。李乘风选择了后者,毕竟学问还不够高,教书太勉强了。即使学富五车,也经不住战车反复碾压。
若论如何出人头地,一是靠自己打拼争取,二是靠宗族荫庇。第一点,李乘风一直很耿耿于怀,从出生到现在都在错误的专业里转悠,正如词中所说的:“乱世轻文尚武……沙场点兵无缘,又凭什争绚?”也许不是专业选错了,而是这个世界跟他开玩笑。虽然灵州是丝路上连贯东西的国际贸易都市,但是,这里各族杂居,民风彪悍,商贸的营生并不天然适合手无寸铁、身形淡薄的书生。关于第二点,李乘风很想追述自己的祖先,说不定还是陇西李氏这样的望族之后呢。但是,众人皆知且亲身经历的,由于唐末和五代十国的战乱无休,早已是族人星散,家谱亡失,世系中绝。李乘风也无从追溯世次了。再者说,就算有这样的血缘关系,也争取不到什么功名了。这就是时代的悲哀吧。
还有一个,靠某一位名师提拔,而后鸡犬升天。李乘风不大愿意用“鸡犬升天”这个词,不过也找不出更好的词语了。花了好几个月的薪水,带着厚礼和拳拳赤子之心前去拜师求学,最终也只成为灵州城那位名师的在籍弟子。在籍嘛,名字记下了,礼品留下,人滚蛋吧。今后发达了要说是我的入室弟子,要是碌碌无为,就当是我的远距离仰慕者中的万分之一,额,不,千分之一吧。做人还是要谦虚的,圣人永远是无敌的,记住了,这是我对你人生的第一次教诲。
“我呸你一嘴的汪汪亥亥牙!”李乘风受伤的自尊只能用说脏话来“排泄”。
身份,依旧只能是卑微的,一个卖书的书生,并兼职记账、抄书或者刻书,腹中有点墨水和人生抱负的书坊伙计。
但是,以上这一切都不是最重要的,此刻的郭兰溪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