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午的阳光,炽热而强烈,汲取着大地上的水分。
遍布碎石的开阔田地,几乎是寸草不生,却插满了大大小小十几根木柱。尽管阳光十分强烈,但那木柱还是散发着一种寒冷的气息。
那是死亡的味道。
这是人类的行刑场,每一个犯下滔天罪责的人,都会被送到这里结束自己的一生。或斩首,或乱箭射死,或活活饿死。
晓晓看着那中央最大的那根木柱上抬头望天的男人,默然不语。
二
三个时辰前。
这暗无天日的牢实在是想的周到,每个房间里都是一个水池,所有在这里等待审判的犯人只能露出一个头,其他部分都是泡在水下。即使再坚强的意志,经受这没有人道的刑罚,也只会变得不堪一击。
每间牢室门口,都贴着除妖人施加法术的符篆,没有人可以突破。这里不需要人来看守,只有冷冰冰的牢笼和无尽的寂寞。
“甲子”级牢室门口,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身着素衣的女人,眼睛复杂地看那一池污水,没有发现那应该有的脑袋。
难道来错了?女人又确认了一下牢室,试探性地问到:
“毅,毅,你在么?”
浑浊的池水开始“咕噜咕噜”地冒泡,接着是一张普通的脸露了出来。
“呦,大小姐,你来了啊。”被称作“毅”的男人嘴角扯出一丝弧度。
“你……你不要这么叫我,我不配……他们已经决定了对你的制裁,”女人低下头,“我是来见你最后一面的。”
“像我这样的‘叛徒’,一定是斩首吧。”男人平静地说,好像现在关在牢中的不是他。
“不,你不是叛徒。”
“是啊,我也这么认为,没事了吧,你走吧。”
“为什么?我没有理由走,我要在这里陪你。”
“哦?”男人诡异一笑,“看看你身后。”
女人回过头,发现男人正一脸笑容地看着她。
“你……你怎么出来的?牢笼的封印呢?”女人很吃惊,这已经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了。
“没有什么不可能,这世间,没有关得住我的牢笼,如果有,那只能是我自己,或者,你。”男人笑笑,拉起女人的手。
“走吧。”
三
离绑着男人几十步的地方,站着十二个男子,其中一个为首的一袭白衣,随着午日的风轻轻摆动。
“叛徒,你可知罪?”白衣男子开口,声音在天地回响。
“知。”那绑在木柱上的男子闭上了眼,“我罪在生而为人。”
“哼,身为除妖人,勾结妖物,多次阻挠我等行动,理应斩首!”
“哦。”男人平静地说,“来吧。”
刽子手举起手中的大刀,大刀一面反射着烈烈阳光,另一面反射出男人最后的表情,那是一种漠不关心。
“刷!”随着大刀的降落,男人的身体化作一片尘烟,随风消散。
“这……这……”围观的人们不知这是为何,在远方静静看着的晓晓也不知道。
尘烟散尽,天却黑了,大地也在摇晃。
一刹那,日月无光,山崩地裂,海枯石烂。
这世间像是归于了混沌,只有一道声音响彻。
何为妖?何为人?
一念之差,人为妖,妖为人;
一心之隙,人不比妖,妖不比人;
这天,不应遮眼;
这地,不应埋心;
这世间,皆为自由;
这万物,皆应平等;
此心不灭,此念不绝,此生为毅。
这呐喊久久响于世间,不绝不息。
那是万物的怒吼,那是世间的咆哮。
晓晓听着这熟悉的声音,眼泪悄悄滑落嘴角,滴向那一片混沌。
四
行刑前一个时辰。
“你在骗我,对么。”晓晓看着那个系着一个围裙在熬汤的男人,“我不信这么顺利,一路上我没有看见一个阻拦的人,你一定在骗我。”
“嗯,你猜啊。”男人笑笑,取出两个碗,乘上汤,给晓晓端过去。“尝尝,看看我手艺如何。”
晓晓闻到了一股很浓郁的香味。
“不错,很香。”晓晓尝了一口,不由赞道。“毅,我想听实话,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你现在不应该是在那水牢之中么?”
“烫不烫?小心点喝。”毅吹吹手中的汤,“你现在,不就是在喝我熬的汤么,别想了,好好享受毅大厨的美食。”
“毅,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有被抓住?那牢里的,应该不是你吧?”晓晓把碗放下,目光直视毅。
“是,也不是。好了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话。”毅还是专心地喝自己的汤,没有看晓晓。
晓晓安静了一会儿,这陪了她十几年的男人今天如此奇怪。
“谢谢。”晓晓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你救过我一命,在那次犬妖入侵,你替我挡下了袭击。”
“嗯,谢谢,你救过我一命。”毅同样说到,眼神定在汤上。
“我认识的毅是不会说谢谢的,你是假的,你是谁?”晓晓却突然变了脸色,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桌子上的碗里滴落几滴汤。
她只是不敢相信,这是他深爱的那个毅。这是最无力的试探,也是最痛苦的抉择。
“我啊,我叫魂毅。”男人的声音越来越淡,像是来自虚无。
晓晓突然感到头很痛,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自己一人,那个自称为“魂毅”的男人已不见,只是桌子上一盆汤冒着热气。
“毅?毅?”她坐在地上,有些想不清自己是否去看过在水牢的毅。
那试探终究还是打破了幻想,晓晓却不满意。
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会产生这样的心绪?
晓晓不知道答案。
“大小姐,那人要行刑了。”一个奴才在门外禀报。
“知道了,我马上去。”晓晓好似大梦初醒,忘了些什么,却得了一身轻松。
五
一天前。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
这庙早已荒废,也没人记得它原来的名字,只是知道,那里只有杂草和野花。
男人站在灶台前,手中一把木勺轻轻搅动锅中液体,一种香气弥漫在小房间里。
他浅浅尝了一口,也许是满意了自己的手艺,便把锅端下了熊熊烧着的火,放在一旁。
“汤熬好了,馋虫!”他一边叫着,一边取出碗筷来。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从内屋走了出来,她轻轻嗅着空气中淡淡的香气,脸上出现了一缕笑容。
“毅大厨的手艺还是这么好啊。”
“是啊,毅大厨的手艺只会为你展现。”男人也是笑着说,双手娴熟地盛出两碗汤,先给了女人一碗,自己也端起一碗。
“好烫!”女人喝了一口,俏皮地吐出舌头。
“烫就吹吹再喝,不要着急。”男人却不怕,仰头喝干了碗中的汤。
“你慢慢喝,我去外面捡些柴。”男人起身,拎起灶台边的柴刀,走出了屋子。
女人轻轻抿着男人熬的汤,不知不觉地脸红了。
男人站在那破旧的庙的大门口,手中一把柴刀紧握。
男人的对面是十二张紧绷的弓箭,铁质的箭头在太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男人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边。
这小小的动作却是让那十二张弓绷得更紧了。
男人却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很轻地开口:“嘘———不要吵,我妻子还在吃饭。”
“魂毅!”一个人大声咆哮,“你这除妖人的败类,竟——”
那话音还未落实,一把柴刀便出现在了那人头上,不是刀刃,而是那木质的刀把。力道之大,也是将那人砸倒。
剩下的十一张弓绷得更紧了,却还在犹豫。
男人走到那被砸的人身边,捡起柴刀,轻轻擦去尘土。
“我说了,我妻子在吃饭,不要吵。”
这个男人站在阳光下,任影子拉长,其人却仿佛天地间的至尊。
“你们终究还是来了,为了一件毫无意义的事。”男人擦着刀,眼睛从未停留在那指着他的弓上。
“我魂毅,一生自由,不愿受到束缚。没有人可以对我指指点点,这是我的规矩。”
“可你身为除妖人,却娶一只猫妖为妻,这是整个除妖人的耻辱!”有人反对,却不敢提高一丝声音。
他的弓指向的,是所有除妖人的骄傲啊!那是除妖人中至强的存在啊!
“我不是除妖人。”魂毅淡淡说道,“我只是这天地间的行者,是与非对与错我有标准。”
“你……”那来人像是憋了许多的情绪,却不敢泄露丝毫。
“你们以为,箭能杀死我么?”魂毅把玩着柴刀,像是随时可以突出重围。
“不,我们要杀的不是你……”
这话未落,那柴刀便飞向了那人,银白色的刀刃,誓将那敢触碰魂毅底线的人一刀两断。
“记住……永远不要抱有这样的想法……”随着柴刀,魂毅的身影也是出现在那人身边。
“嗖!”那剩下的十人终于不堪压制,送出了紧绷的箭,目标直指魂毅。
魂毅似乎并不想躲闪,就在原地,柴刀架在那人头上。
当那十人疑惑不解时,一道黄色的身影出现在魂毅面前!
那是魂毅的妻子,只是现在她是一只猫的样子。
被柴刀架住头的那人笑了,这是他早已预料到的结果。
那十二个人惊恐的看着魂毅,那已经不能是用“震惊”来形容的了。
在那一瞬间,魂毅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了猫的前面,受了十箭,箭箭透体而出。
现在的魂毅还在站着,尽管血已经湿透了他的衣衫,但他还是很小心地没有让血沾到猫的身上。
那猫现在却是躺在地上,安稳地睡着。
“这就是你们想要的结果了吧?或者说,这就是我的命运?”魂毅的声音还是淡淡的,仿佛那正在临近死亡的人不是他。
“你……”那十二个人都是不知能说什么。
“什么是妖?因为妖气么?因为它们比我们人类多了一些不寻常的能力么?”魂毅呵呵笑着,“真累,你们真累。”
“我之所以被称为最强的除妖人,是因为我能看到灵魂吧?这样我才能找到弱点寻路攻破。”
“可是有多少人类的灵魂,比你们口中的‘妖’要肮脏?你们知道么?”
“你们的目的,我很清楚,但是我想告诉你们,利用别人的爱,是要受到惩罚的。”
魂毅手一抬,那十二个人的灵魂便脱体而出,漂浮在空中。
这个时候他们是那么无力,没有一点反抗的资格。
“我不能这么躲一世,我的妻子也不能,猫是不能见不到太阳的,所以,你们十二个人,就替我守护着她。我会在你们的灵魂中刻上印记,你们绝对不可能反抗。”
魂毅画出了几个符咒,刻在了那十二个人灵魂之上,便把灵魂送回了他们的身体。
那十二个人还在昏迷,魂毅也不理他们,把地上的猫轻轻抱在了怀里。
“晓晓,我走了,你要好好的哦。”魂毅的手动了动,晓晓脑海中关于魂毅的记忆全都消失了,和魂毅的身体一起。
魂毅在最后用柴刀挖出了自己的心,那心化作了粉尘,融入到了晓晓身体里,洗去了她“妖”的身份。
两缕轻烟交错着飞向了远方,那是太阳的方向。
六
那滴泪掉落,砸碎在混沌之间。
天地平静了下来,那呐喊也渐渐消失。
晓晓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掉眼泪,她只是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出现了一瞬间,却永远消失了。
我想做一只猫,永远陪在我爱的那人身边;
我想做一只猫,静静看着他的点点滴滴;
我想做一只猫,能在他需要我的时候,用我迅捷的身体,替他挡住所有的危险;
我想做一只猫,不求每天衣食无忧,只要有一颗心……
这些是什么呢,为什么会出现?
我好像忘了什么……
七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毅”,因为只有晓晓才记得发生了什么,那混沌,那呐喊。
只是,大家现在见到“妖”后,不再是一味地赶尽杀绝了。
这世间众生,本应自由,本该平等。每个人的天和地都是一样,没有理由区别对待
“人与妖,不能因为是否是一道执念而划分,而是看他灵魂的颜色。”这是魂毅说过的话。
那个“毅”也许真的从来就不存在吧,就是一个梦吧?
晓晓不知道,只是少了一种感觉,现在的她,总是感到很无助。
晓晓不再做除妖人了,因为她嫁人了。
再不找个依靠,会更孤独吧?
尾
四十年,距离“毅”的“离去”,已经过去了四十年了。
晓晓已经是儿孙满堂,正安享晚年。
她嫁给了一个富商,无忧地度过了自己的下半生。
这样,也许某些人就会满意了吧?
她正躺在摇椅上晒太阳,忽然感到有一个身影遮挡住了阳光。
“你是?”晓晓抬眼看了看,发现那是一个很阳光的男人。
“我叫猫晓,受家父魂毅之托,前来看望一个名为晓晓的夫人。”来人微笑着说道。
“魂毅……好熟悉的名字。”晓晓想了想,却想不起来是何人。“我就是晓晓,你有何事?”
“没事,只是那两缕缕轻烟,终究化作了童子,在这天地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