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人众自动替老者让出一条通道。那老者缓缓走至场中,一手向着头上一抓,忽而白发脱落,露出满头乌发。继而在额头上一阵揉搓,等他双手拿开,满脸的皱纹也已不见。
展麟初时见他走出,便已感觉十分诧异,毕竟聂桂英不过六十,他的师弟再怎么也不该老到这个程度。直到他卸掉伪装,方见他面皮白净,眉目清秀,至多不过五十余岁。想来这些年装病假死,每凡出门,都不得不乔装改扮。十多年下来,可也真是难为了他。
“钱江,你终于出来了!”
殷笑天身影一闪,已经到了钱江身边。钱江不挡不躲,任由殷笑天抖出长剑,横在他颈项之上。
“我在东厂督主的位置上,虽然只待了短短三年时间,但已经结下无数仇恨。所以我装病假死,只想苟延残喘度过余生,没想到……十五年了,居然还有人找上门来要我老命!”
他嗓音尖细,语调轻软,明明是个男人,可是听在人耳之中,却竟像个女人在说话。围观的其他人尚有诧异,展麟心中却是雪亮。东厂督主向来只由皇帝亲信的太监担任,钱江既然做过东厂督主,自然亦是太监无疑。只不过其他太监虽然嗓音尖细,行事说话却依旧是男人做派,这钱江却忸忸怩怩有女儿之风。况且他身为金刀门掌门人的师弟,何以会屈身进宫做上太监,尤其令人疑惑难解。
“师弟,你……你出来干吗?”聂桂英由徒弟们左右搀扶着先叫一声。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师兄,我再不出来,只怕我爹在天之灵,更要恨我连累金刀门了!”钱江颈项之上横着殷笑天一柄剑锋,却并不妨碍他转过头来,眼光从聂桂英脸上由左向右扫过任遨游,在张紫韵脸上略一停顿,“这位该是女扮男装的姑娘家了!”他说,眼光持续向右,扫过展麟,落在明琅脸上,忽而眉峰一抖,脱口问了一句,“你你你……不会也是女扮男装的吧?”
明琅冷冷不语,钱江两眼注视着他,忽而又是长声一叹。
“瞧你这模样气度,该是男儿之身了!可惜我当年没有你这般俊俏,要不然……”他话说到此,脸上现出悲戚之色,仰起脸来,眼光投向遥远的天际,“我从未觉得我有什么不好,老天要我如此,我便欣然接受!可是我爹……他非要逼我娶妻生子,我不愿害人害己,这才咬牙自残身体……”
说到此处,他眼中忽然流出两行眼泪,挂在他白净的面皮之上,看来竟是伤心欲绝。
围观众人面面相觑。“自残身体”四字自然个个都能听得明白,想来那正是钱江会做上太监的原因。然而他何以宁愿“自残身体”也不肯“娶妻生子”?为什么他“娶妻生子”便是“害人害己”?他所言“老天要我如此”到底是何意思?在场除了极少数几位上了年纪、并且与金刀门交往密切的人物,其余人人听得一头雾水。
“师弟,过往之事何必再提!”钱江的话很明显尚未说完,但聂桂英看起来不愿他多提往事,所以按捺不住开口截断,“你如今脱离东厂改邪归正,师父在天之灵,也必欣慰!”
“欣慰?他怎么可能欣慰?”钱江一阵惨笑,“当年……我不过是想做我自己而已,他便恨我败坏门风,以至于不仅将掌门之位交你继承,还逼我即刻娶他好友的女儿为妻。我一时负气自残身体,他也未有丝毫怜悯,反而将我逐出王家门户,命我永世不准姓王!所以我改作钱姓,这辈子只认钱权,不认亲眷!却不料……今日落得如此下场,到了九泉之下,我既无颜见他,他只怕也不肯见我!”
在场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聂桂英到底是为什么宁愿毁掉金刀一门多年声誉,也要如此维护钱江,直到钱江这番话说完,一众人等才恍然大悟。独殷笑天冷笑不止,一柄剑始终横在钱江颈项之间,耳听他师兄弟来来去去说的都是成年旧事,忍不住开口一声,阻止他二人闲扯废话。
“够了!我今天来可不是想听你金刀门的丑事。钱江,你可知道我是谁?”
“我怎么知道你是谁?”钱江傲然回话。他毕竟做了几年东厂督主,一旦收起悲戚之色,自有一股威严冷沉之气,“你如此大动干戈逼我现身,想必是有哪一个亲人死在了我手里!你只管动手报仇便是,我钱江杀人无数,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我姓殷,你当真认不出我是谁?”殷笑天再问一声。
钱江浑身一震,两眼盯着殷笑天,突然间脱口叫出来。
“你你你……你莫不是……殷志敏的儿子?”
“正是我!”殷笑天眼光冷利如刀,紧紧盯在钱江脸上,“姓钱的,当年我爹与你颇有交情,可是你……却背信弃义,无端派人追杀我爹!你说,到底我爹犯了什么事,你要对他狠下毒手?”
钱江没有马上回应他话,只是两眼看着他,良久良久,方喃喃出声。
“真像!你真的……长得很像你爹!我钱江……虽然杀过不少人,但你爹……却并非我起心要杀,我不过是听从指令而已。你要知道,身在官场,很多事情根本由不得自己做主。”
“那你是受了谁的令?又将我爹怎么样了?”殷笑天不由得提高嗓音厉声追问。
“自然是受了锦衣卫指挥使之令,也是锦衣卫指挥使命我将你爹就地处决……”
最后一个“决”字尚未落音,耳听殷笑天牙齿咬得“咯吱”一响,钱江抬眼一瞅,只见殷笑天仰起头来,“哈哈哈哈”好一阵冷笑不绝。
东厂自永乐十八年设立以来,历代督主皆是由皇帝心腹太监担任。锦衣卫虽与东厂齐头并肩合称“厂卫”,但锦衣卫指挥使受限于皇宫禁地,不能随时候在皇帝身边听从指令,而东厂督主却可以自由出入皇宫内院,皇帝对东厂的信赖倚重,自然远在锦衣卫之上。东厂督主的权利,也就随之远远盖过锦衣卫指挥使。这件事全天下人人皆知,殷笑天耳听父亲竟是被钱江“就地处决”,心中已是满怀仇恨!再听钱江居然将罪责全都推到锦衣卫指挥使身上,更是忍无可忍,不由得一阵森然冷笑,打断了钱江之言。
“原来我爹死在你手!你今日要想活命绝无可能,但若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为什么要对我爹狠下毒手,我当可给你一个痛快!再敢胡乱攀咬推卸责任,我会将你一刀一刀凌迟处死!”
他说话本来就冷冷冰冰,这几句更是令旁观人听着也觉心头发寒。独钱江强作镇定,眼皮不眨看着殷笑天。
“你觉得……我这话全是骗你的?”
“那是当然!”殷笑天咬牙回应,“谁不知道东厂势力尚在锦衣卫之上,只有东厂指令锦衣卫,哪有锦衣卫指使东厂之理?
“贤侄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钱江禁不住一声长叹,“不错,从前……和现今东厂的权力都在锦衣卫之上,但在我做东厂督主的时候,正赶上皇上登基未久,只因百般宠爱万贵妃,提拔了万贵妃之父万贵做了锦衣卫指挥使。我虽是东厂督主,在朝中却并无根基,怎敢与万贵相提并论?自然他说什么我都不能不听。直到后来万贵辞官休养,被皇上加升太傅之衔,锦衣卫指挥使由万贵妃之弟万通担任。这万通并无一毫才干,身在其位不谋其职,皇上才渐渐地重新倚重东厂。可怜我生不逢时,若是搁到现在,我岂能遭受挤压,落得如此凄凉收场!”
钱江脸上再次现出悲戚之色,显是对当年的权势留恋难忘。殷笑天按捺住性子,好不容易听钱江啰里啰嗦解释完毕,这才阴森森继续追问。
“就算你……所言非虚,那你告诉我,万贵又是为了什么要指令你将我爹……?”
最后几个字他心痛欲碎说不出口,只是目眦欲裂怒瞪着钱江。钱江看看他的脸色,小心翼翼续往下说。
“这个……我是真不清楚!只知道你爹当时奉了万贵妃之命,跟你爹的结义兄弟郑开明、还有如今的东厂督主尚铭一同出宫办事。不想尚铭却将此事密报于万贵,结果尚铭平步青云,不久就顶替了我的东厂督主之位,但你爹跟你郑叔叔却……”
钱江的话只说到这儿,殷笑天耳听身后“嗖”的一声响,急忙回剑一拍,“啪”的一声打落一支钢镖。但几乎在此同一时间,另有两枚钢镖射向钱江。殷笑天运剑如风打落一枚,另外一枚却射入了钱江后背。
钱江“啊”的一叫,殷笑天眼见展麟纵身而起,扑入人群之中,忙回身扶住钱江。
“快说,到底万贵妃派我爹他们去办什么事?”
“这事……只能去问……尚铭……”
钱江睁大眼睛,竭力想要多吸一口气,但最后“尚铭”二字一出口,他便再也发不出来任何声音。
(请看第三十三章《隐秘往事引毒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