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蝉影
吴双的事让山民们倍感惋惜,那之后的一段时间,几乎日日有人结着队去老树根那儿祈祷。吴双自然是要去的,不过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望着高大无比的老树根发呆,也不知道这老树根是否真如山民们所信仰的那样,是狐仙大人派下来守护长云山的呢?
他沿着山路,默默走到眠江水边。
江云还在水中捉鱼,就像三年前那样,有时还会跃出水面飞腾几下,只不过身手比以前矫捷了许多,就连登萍涉水都不见水花,如同浮光掠影般。
阳光翻飞,水光潋滟。
远远地看到了吴双,江云对着天空吆喝了一声,又一个劲儿地朝岸边游去。
自从那次变故之后,吴双的性子沉静了许多,倒是江云,像是跟吴双对换了一样,慢慢活泼好动起来。这样也好,吴双每次看到一脸春风的江云,心情就好了不少。两人终究还是孩子,只要找到什么好玩的事,立刻能将烦恼抛到九霄云外。
江云躺在岸边,太阳晃得他睁不开眼。天气炎热,湿透的衣服不一会儿就干燥了。
“阿云,我们来比赛,如何?”
江云翘着二郎腿,也不睁开眼睛,问道,“你想怎么比嘛。”
“在水上比。谁要是先掉进水中,谁就输,怎么样?”
“好啊!”江云话才落音,整个人立刻轻巧地朝水面飞去。
吴双赶在后面,眼里半分玩味半分认真。他脚下的水波立刻沸腾,升起雾气,像蛇一样汇聚在他手边,堆积得越来越密,逐渐泛红,像是浸血的暮云一般。
按江士所说,这一招“熔熔云火”乃是薄云观罕有的火系法术,借朝云暮霞之力,秉日之华,就算练得半生不熟,其燃肤之痛也够敌人受的了。
他右手前推,将云火朝江云的影子打去。
“哎哟……”感觉背部有些灼痛,江云一回头,哪还有什么碧水晴天,简直就是置身火炉之中,身后一团巨大的红云正压身而来。
江云抬眼看了看烈日,一面加快了速度躲避穷追不舍的火云,一面借着阳光,在体表生出一身金鳞。
映日金甲,这一招他平时虽有练习,不过用武之地却不多,也几乎都是与吴双打斗时才能用上。直到全身被金鳞覆盖,江云放慢了脚步,像是一枚枯叶被卷入了火云之中。
吴双一阵欢喜,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担心,自己下手不会太狠了吧?正想着,只见一身金甲从火云中飞出,如一颗陨石般砸到他面前。
还未等吴双反应过来,那金甲中的人立刻开始施展拳脚,招招皆想击中吴双的双腿,好让他掉下水去。吴双对阵了一会,愈加觉得力不从心——比速度,他绝对是甘拜下风的。
在江云的逼迫下,他借机一倒,眼看就要坠入水中了,猜到江云此时会有片刻的松懈,于是借此机会,躺在水面上快速远游而去。
江云这招映日金甲虽然厉害,却也不是无懈可击,遇光则强,一旦隔绝了光,金甲自然会被削弱,这个道理江云自己知道,吴双也知道。
所以当吴双往后逃去时,江云立刻猜到他要做什么。用完火云,怕是要施展寒云了吧……那招寒云薄暮与熔熔云火截然相反,火云他还可以用金甲来对付,而冻云如针,无孔不入,以他现在的本事还真吃不消。
正巧远处有几只水鸟扑腾着,江云心思一转,立刻朝水鸟跃去,同时水面泛起迷茫大雾,四周皆不可见。
鹤隐云归,声东击西,或许还有解。
吴双身处濛濛雾海中,连自己的双手都看不见了。他将寒云聚在右手,忽然听到某一处有水花溅起的声音,便也不多想,直接运气,将寒流从掌心推送过去。
“嘎……嘎……”听到鸟鸣声,吴双才知不妙,还来不及多想,耳畔便传来江云的吐息,“你输咯。”
腿弯被江云轻巧一击,吴双立刻掉入水中,等他浮上水面时,云雾早已散尽,目光所及皆是粼粼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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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苍龙,天来古松。
世人所津津乐道的这一株虬曲的古松,树龄已有万年之久,乌黑的树干苍老而有劲地盘结着,枝桠程闪电状劈入万里青天,宛如天来之笔,傲然睥睨着周底万千云海。
古松屹立于北界玖玹山系之中,天来峰之上。天来峰中,白云依山,欣风叩林;一座仙阙,通体泛白,似云非云,似烟非烟;一座画楼,丹柱绿瓦,腾云驾雾,聚霭连霏;二楼架于高岩之上,立于翠岭之中,一白一红,一高一低,一左一右,仙音缥缈。
天来峰之外,散落着另外八座小山:鹏垂山、凝烟山、月秋山、归阳山、瞻云顶、彤云顶、幽篁峰、落云峰——这九座山峰以天来峰为中心,盘踞在北界玖玹山系之中,为薄云观所居。
其中,落云峰为两座并立的小峰组成,两座小峰在山腰有落云石桥相连,石桥之中有泉水渗出,聚成轻流小瀑,款款而降,于半空中化为云雾,其美绝伦。其下有清潭,名为落云涧,幽幽皑皑。
此时,落云涧边,一位轻衣素身,抱琴而坐,一位云篷鹤氅,执剑而立。
执剑人刚要行礼拜见,却听那抱琴人说道,“我已不是薄云观弟子,你不必行礼。”
而执剑人像是没听见一样,依然跪下拜倒,道,“弟子蝉影,拜见师父。”
良久,那抱琴人只是背对而坐,偶尔轻抚琴弦,并未说一句话。
只听蝉影问候道,“九年未见……师父消瘦了不少。”
“嗯……是大不如前了。”抱琴人的声音犹如流水般细腻,带着些许叹息,“我看你现在堂堂相貌,却是更胜从前了。”
他并没有回头,却仿佛亲眼看着蝉影一般。
“徒儿已经不是从前的小孩子了,”蝉影笑道,“不过与现在相比,徒儿更是怀念那个时候……”
琴音回荡,合着沙沙作响的水声,经久不绝。
又过了许久,抱琴人道,“这次与你相见,只因近日才听闻九年前你中了落寞谷的幻魇草。”
蝉影愣了愣,垂首答道,“师父知道了?”
“这些年我尚且不能顾暇自身,也没能回薄云观看看你。”抱琴人叹了口气,又疑惑道,“你是如何得罪了落寞谷的?”
蝉影闻言,立刻抬起了头,眼里波光炯炯,“落寞谷那个姓谢的女人,她辱骂师父。”又低下头,轻声道,“旁人欺我骂我我能忍,但骂师父就不行。”
“……”抱琴人有那么一瞬的僵持,后又细声道,“幻魇草能让人心生魔念,若是遇上薄云观弟子体内的云妖,岂不是雪上加霜……只是我看你气色尚好,并不像被幻魇草害过?”
蝉影摇摇头,道,“掌门替我封印住了心魔。”
琴声戛然而止,那一瞬,抱琴人眼里闪过一丝惊虑,他喃喃道,“苏然还真是大胆……”将心魔与云妖封锁在体内,虽然能让人暂得安宁,可长此以往,二者会衍生出云魔。这云魔一出,便是连玄冰也救不了啊。苏然他明明知晓此事,却还有如此举措,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师父?”蝉影瞧着眼前那位静坐不语,便问道,“师父不用担心,徒儿这不好好的嘛。”
抱琴人问道,“这些年,你可有暴怒异常过?”
蝉影额头冒着细密的汗珠,尴尬之色溢于言表。他扭捏了半天,才惭愧道,“前些年,徒儿想去长云山找师父,没想到被风雨堂的人缠上了。徒儿一怒之下,杀光了他们所有人,还……还杀了沿途几户人家。不过风雨堂的人也实在可恶,尤其是那几个为首的弟子,明明就是窝囊废还要装出一副副为民除害的面孔……”
瞧着蝉影逐渐变红的双眼,抱琴人扬手一挥,一阵琴波便铺展而去,像一瓢冷水泼在蝉影面上,立刻将其唤醒。
心魔和云妖已经开始作祟了么……而蝉影仿佛还蒙在鼓里。
谢丁霜向来狠辣,给了蝉影一记幻魇草却并无追杀,而苏然明明知晓此事,却明知故犯封印了蝉影的心魔。一切仿佛是谢丁霜和苏然的共谋,莫不是他们还觊觎着云魔之力吧!
这个想法如惊雷一样劈过脑海。只是可怜了蝉影,莫名其妙就为人鱼肉,做了别人的垫脚石。
“——咦?”漫天高山流水中,只听这一轻巧地声音响起。但见那青雾濛濛之中,金丝缚轻云,盘发黄金缕,一抹金晃晃的身影婷婷浮出,惊讶道,“哎呀,瞧瞧人家遇见谁啦!”
闻声,蝉影立刻挡在抱琴人前面,不快地问道,“何人!”
那金色影子倒是十分懂礼,款款拜道,“小女子金缕儿,拜见勿远前辈。”
金缕儿直勾勾地看着那瘦削的背影,心里乐开了花,她可终于有机会见到勿远的真容了,以前一直听说这人有多么多么厉害,一个人与整个风雨堂为敌,她可是佩服得很呢。
蝉影好端端地被无视,面露尴尬之色,更是不悦了,“什么金缕儿,我没听说过你。你来落云峰做什么!”
金缕儿双眉一挑,瞥了一眼,压根就不想搭理他,依旧满面春风朝抱琴人再拜了一次,“嘻嘻,想不到在这地方还能遇上前辈,人家都开心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勿远依然没理她,倒是蝉影,双脸通红的。
金缕儿刚想上前,却忽觉寸步难行,原来双脚不知何时被一缕琴音缠住,动弹不得。旁人要是如此,早就心慌意乱了,倒是金缕儿更加欣喜了,竟然欢呼道,“前辈果然如传说中那样厉害,出手让人措不及防!”
勿远不由一愣,才问道,“你是落寞谷的金缕儿?”
金缕儿简直要上天了,连忙点头道,“嗯嗯,前辈居然知道人家!”末了又冷眼瞧着蝉影,哼道,“不像某些人,连本姑娘的名字都没听过,当真孤陋寡闻。”
蝉影羞愤难耐,右手不自觉地伸向剑柄,却只听金缕儿惊讶道,“哎呀,公子你这是要做什么!”
一旁,勿远问道,“你千里迢迢来到薄云观,想做什么?”
“还是前辈好说话。”金缕儿伶俐道,“人家是待在荒山太久了,乌烟瘴气的,早就听说薄云观美不胜收,特来散散心。想不到天公作美,居然遇到了前辈,嘻嘻。”
“师父,落寞谷的人不可信!”蝉影一脸敌意地盯着金缕儿,正好发现金缕儿也看着他,忽然心里一软。
“怎么不可信了,这里好山好水的,人家很是喜欢呢。”
勿远看着她,听说这金缕儿有一条黄金血练蟒,平日几乎不离身的,今日只见其人不见其蛇,打扮得也确实闲散,倒真像来游乐的。
只听金缕儿继续道,“人家刚逛完了月秋山和归阳山,本来要去附近凝烟山的,又听闻这落云涧乃天下奇景,便不辞辛苦赶了过来,嘻嘻,居然有幸见到前辈,前辈说,这是不是上天注定的呀!”
蝉影不由皱眉,他本来对这个女人没一点好感的,看她伶俐乖巧,又真真切切地崇拜师父,一时之间竟觉得这女人还挺讨人喜的。
勿远不由失笑,上天注定么,这女人竟也相信这些。
金缕儿恳求道,“前辈可否转过身,让小女子记住前辈的容貌,小女子当真此生无憾了!”
勿远耸了耸肩,什么时候自己变得这样受人追捧了?罢了罢了,今日难得闲下来,就遂了这女人所想吧。
“哎呀呀,”金缕儿又失声道,“背影看上去竹清松瘦的,想不到正面也如此仙风鹤骨!前辈当真是青春常驻,倒是金缕儿也得自惭形秽了!”
这一张小嘴甜得……蝉影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但见金缕儿确实情真意切,也不知道她为何这样喜欢师父呢。
勿远也笑着问蝉影,“我真有这么年轻么?”
蝉影笑道,“徒儿不说恭维话,师父不年轻,然而精、气、神却胜似年轻。”
勿远开怀笑起来,整整九年,好似很久没这样舒心过了。也罢,这姑娘这样会说话,于是手指一抬,缠绕在金缕儿足下的琴音便四散而去。
金缕儿俏然一笑,“多谢前辈!”又抬头望去,“呀!上面那座石桥就是落云桥了吧?嘻嘻,那金缕儿就不打扰前辈了。”
金缕儿的确只是来游玩的,一路连飞带跃地,很快就站在了落云桥上。从这里望下去,水帘像是纱裙一般细细散开,轻轻笼罩在翠岭之上。
勿远对蝉影道,“看到你还安然无恙,我也暂时宽心的。只是你记住,切勿意气用事。”
蝉影答了一声,又不舍道,“师父这是要走了么,要去哪里?”
“天高地远。”勿远已经转过身,背影在水雾中有些萧索。那把散发着莹莹绿光的化音琴,像是他的唯一陪伴,静静悬浮在他身后,余音从中一圈圈荡漾着。蝉影仿佛看到很久很久以前,师父将一个濒死于战火的孩子救起,在弥漫的硝烟中,也是师父清澈干净的面容,像是现在化音琴的余音一般,永远缠绕在他的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