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阮秋桐
日月有更替,草木有枯荣,而无论四时变换,长云山依然如其名字一般,连绵不绝,云拥雾绕,好像一直被庇佑在狐仙的结界中一样,除了山中多了许多奇异的花卉,以及山腰处如擎天大柱一般的老树根,其他好似未曾变过。
尽管当时花阴仙境的崩塌搅得长云山一片狼藉,但其中仙气也随之溢出,如同甘霖广泽般浸润着万物。每当春夏之际,长云山便成了一座花山,繁丽绚烂得好比天宫。而老树根自从扎根在了长云山,倒也安分了下来,如一柄古剑插在山林中一般,平平静静地屹立在天地间,起初倒是一派生机,绿意盎然,只是年月增长,青苔、丝萝以及各种菌类的反复安家,老树根还真沧桑了起来。
酒仙儿始终忘不了狐仙死去的那天。他独自离开了长云山,跑到了附近一些镇子村落去。人们喜爱借酒浇愁,殊不知酒仙儿本是酒妖,偏偏以人们的愁苦为食,然后趁人们大醉之时吸取其精气,久而久之法力大增。后来他抱着那罐花阴酒,一点一滴地洒在了山民们日常饮用的井水河流湖泊中,才叫人们逐渐忘却了雪狐已死,取而代之的则是另一种说法——九尾狐仙守护长云山功德圆满,得道成仙。
一开始许多人都不知道老树根的来历,直到酒仙儿东奔西走以一传百,老树根的故事才流传开来——它是酒仙儿与狐仙所降服的一株千年树精,被狐仙封印在幻境中,后来承狐仙之命造福长云山。
于是老树根就成了山民和妖灵们纪念九尾雪狐的寄托。
“那是天神的胡须。”江士双膝下跪,含笑着对一旁懵懵懂懂的小男孩低声道,“阿云,跟着我一起。”
被称作阿云的小孩子也不知道听懂了没,一双水灵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江士。他瞅着江士一下子变矮了,又趴在了地上,随后又立了起来,最后又长高了……如此反复,竟被吓得眉头紧皱,双眸涌泉,立刻就要哭了出来。
江士连忙抱住他,小声安慰了几句,于是一点一点亲自教他祭拜的礼仪动作。
先要感应上天,望其垂怜,许我见狐仙。
稳立如松,端正灵空,才可平气静脉,心与天通。
合掌摄心,俯首垂头,而后屈膝躬身,谦恭按地而跪,稳坐放松,五体投地,与狐仙会心。
愿狐仙佑我长云万事平安,愿狐仙佑我,赐予幸运,免于灾难。
缓而立身,坚固不退。
高举双手,如逢甘霖,如获丰收,感恩戴德,万民同乐。
江士扶着小阿云,一步一步地教习着。小家伙学得也挺快,不过多时,已经能跟着周围的人一起礼拜了,只是手脚不稳,呆呆傻傻的样子也的确惹人怜爱。
“阿云又长大了啊。”身旁一位中年妇女和蔼笑道,“那会儿日夜哭啼不停,我看了都心疼。一眨眼都长这么大了,这么乖巧懂事。”
夸奖了一会,又哀伤道,“只可惜……”话还没说完,又立刻改了口,连忙责备自己,赔笑道,“哎哟你看我这记性,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提这些伤心事儿做什么!”说完,继续面朝老树根,跟其他山民一起祭拜。
江士自然之道她所说的伤心事是什么。
他曾经对山里人说起过自己的来历。他和妻子二人原本是山外人士,只因妻子向来体弱,孕中茶饭不思,身体每况愈下,后因机缘巧合受狐仙相助,才顺利产下了阿云,又将他们引进长云山。不久后妻子又受病痛折磨,与世长辞了。
他说得那样真切,好像已经把这个谎言当成真的了。他与其他人一样,日日饮着掺了花阴酒的水,久而久之很多事情都忘了,忘了自己的姓名,忘了自己是如何来的长云山,忘了狐仙之死,忘了那一夜凶险异常的星象,那一夜发生了无数事情,他差不多都忘光了,甚至都意识不到,在他的过去中还有那样一个夜晚存在,连眉心的一抹朱红也在渐渐消失。
但就像无数其他人那样,相信着自己所相信的,他相信自己叫江士,那孩子叫江云;他相信他和妻子辗转来到长云山的故事,相信妻子抱病而亡,相信狐仙得道成仙,派下千年树精造福长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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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忘却固然是好的,无论是山民还是妖兽们,统统都忘了那一晚的可怖场面,日复一日风平浪静地活着。
而同样风平浪静的,还有落寞谷。
“阮师妹,这都快两年了,谷中为何还没有动静?”
“师姐指什么?”阮秋桐闻言也不起身,依旧事不关己一样,静静描着如黑蛇一样的细眉。
谢丁霜一阵风似的卷到阮秋桐面前,道,“师妹当然知道我说的什么。长云山一变,师妹真的就打算不理不问么?”
阮秋桐仔细看着镜中的自己,略微停顿了一下,说道,“怎么不理不问了,师姐不是前后派了几个人去查探么?”
谢丁霜杏眼一横,似是颇为不满,“也没查出个什么结果来。”末了还恨铁不成钢地愤懑道,“现在这些弟子真是不上进,没一个让人放心的!”
“连薄云观那边都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师姐先别抱怨手下无用了。”一丝精光划过漆黑瞳孔,阮秋桐道,“我只听说那个勿远复活了。”
谢丁霜不屑道,“手下败将,复活了又能怎样?”
“手下败将也有东山再起的时候。师姐快一年没有踏足长云山,怎知勿远不是在韬光养晦呢?”
“他中了我的散魂针,少说也要躺个八九年,就算有九尾狐相助,也只能保他苟延残喘而已。”
“是么。”从梳妆盒里拈起一枝海棠花饰,阮秋桐轻轻别在缠起的发髻上,“师姐太小看九尾狐了。她只用了一成功力就让长云山消失了快一年,这样厉害的人物,师姐真的相信她能死么?还是像长云山一样,以为九尾狐真的功德圆满得道成仙了?九尾狐再厉害也是狐,狐最擅长魅惑骗术——师姐可别忘了。”
“我自然不会忘。”谢丁霜忽然眉开眼笑,毫不客气地取下阮秋桐头上的海棠花饰,笑道,“师妹哪里寻得这些鲜艳玩意儿。整个谷中都是黑色,我都快腻了,对这些颜色喜欢得很呢。”她赶紧插在耳后,又俯下身对着铜镜瞧了瞧,更加欢喜了,笑吟吟道,“师妹送给我吧。”
阮秋桐微微诧异,随后又装作没事一样道,“师姐喜欢就拿去吧。”
“师妹很喜欢海棠?”
阮秋桐轻声道,“也谈不上喜欢。”心里却想在深谷中待久了,常年与毒虫相伴,昏暗无光不见天日,谷中的女人,大概都会将这些难得一见的春色视若瑰宝吧。
谢丁霜又对镜欣赏了会,似乎颇为满意,忽然只听嗖的一声,一阵风重重地刮过,像是从荒山的蛮烟瘴雾中挣扎出来的一只巨手,在幽暗的谷中来回搅动,一时之间砂石狂走如同无数滚来滚去的头颅。殿中门窗紧闭,谢丁霜目光轻轻一侧,忽然轻巧一笑,一缕青丝垂在阮秋桐的肩上,细言细语道,“谷中从来不刮风的,看来师妹有客人来了呢。”
阮秋桐不疾不徐地放下画笔,也不去管门外到底来了谁,只是转过脸,目光缓缓爬进谢丁霜的眼睛里,“那可巧了,师姐才光临寒舍,又马上来了位不速之客。”
谢丁霜面色一僵,却又旋即笑了起来,起身道,“师妹是怀疑这不速之客是我故意带来的?哎呀!真是冤枉,我不过来找师妹叙叙家常而已,再说了,我与师妹同为落寞谷弟子,这么多年同甘共苦,哪来的理由找人来害师妹呢?!”她说得情真意切,婉转笑声中夹杂着刻意压制的哭腔。
阮秋桐虽瞧不得眼前这副面孔,但细想来,谢丁霜虽然总是虚情假意,却并不是蛇蝎心肠。谢丁霜比她早些入谷,却比她年轻许多,娇小可人八面玲珑,深得谷主厚爱。而阮秋桐向来不喜欢这些惺惺作态之人,自从拜入落寞谷就没正眼瞧过谢丁霜,正因如此才吃了她不少暗箭。她虽然恨,但也只能闷不做声,吃了这一堑,下次就多了一个心眼。就像谷主时常所说的,用毒之人必然尝过其所用之毒,不然如何知道这毒的轻重呢?渐渐地,她也不那么恨谢丁霜了,而令她没想到的是,谢丁霜也不再与她作对,反而时常与她探讨切磋,共同为落寞谷效力。如今她与谢丁霜并驾齐驱,且谷主尚在潜修,无论哪一方被动摇了,对于落寞谷而言都是致命一击。唇亡齿寒,她没那么蠢,谢丁霜也是。
不再多想,阮秋桐沉声道,“既然与师姐无关,还请师姐回避一下,若真是来者不善,师姐再出面也不迟。”
谢丁霜也满不介意,笑道,“师妹快去看看吧,我先去后园走走,看师妹又养了些什么新奇玩意儿。”
阮秋桐依然坐着,在微弱烛火勉强支撑起来的黑暗里,一边听着身后门外大风怒号,一边冷眼瞧着谢丁霜跃动的身影。她正对着一扇木窗,窗外是一条顺着山势的栈道。等谢丁霜的影子消失在栈道尽头后,她才缓缓道,“进来吧。”
殿门才微开,一股浓稠的血腥味便扑了进来。如石子打入平湖秋水,阮秋桐的面容微动,转过身来。
在厚重浑浊的毒雾和黯淡迷离的烛火中,一抹古怪的黑色影子立在门口——看上去像是一头黑罴,然其皮毛被血浸透,此时已经半干,一束一束地黏在一起;筋骨瘦削,像是被掏空了五脏六腑一般,空空一副软塌塌的皮囊而已。
忽然,那黑罴的肚子似被人从上至下切出一道口子,原来它肚中藏有一人,此刻划开了肚皮,在血淋淋的黑罴体内笑得极其诡异。
“……勿远?”虽然猜到会是他来,可看到眼前人的模样时,阮秋桐还是吃了一惊。勿远瘦削得跟竹条一样,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被厚实的黑罴压断。
“嗯,是我,你还认得我。”勿远也不从黑罴肚子里出来,仿佛一根卡在黑罴肚中的刺,就那样站着,呼吸似是有些费力。
阮秋桐怔了好一会,才回归神来冷笑一声,“在落寞谷狂风大作,你担心没人知道你卷土重来了么?”
“那阵风啊……可不能赖在我头上。你看我现在面黄肌瘦的,杀这头黑罴都费了不少功夫,哪还有力气虚张声势呢。”荒山中毒虫遍野,然而黑罴专以毒虫为食,勿远杀了黑罴,借其皮囊一用,倒让那些原本对他垂涎的虫子们避而远之,如此一来省下不少力气。只是他枯瘦如柴,黑罴肥大的肉身差点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阮秋桐冷眼瞧着,不可否认勿远的确憔悴了不少。“四年前见你风流一时,如今倒也这样落魄了。”
“我那时很风流么?”勿远眯起眼睛,似是回忆了一阵,又似笑非笑道,“也是,与小狐在一起的日子,想不风流都不行。”他一面说着,一面展开怀袖。那单薄衣衫里,有什么东西在泛着微弱的白光,如同掩映在血池中的一层落霜。
只见勿远轻轻将其取出,双手托起。在黑血淋漓的罴肚中,那东西竟一尘不染,安详地沉睡在勿远的手中,九条如萤如雪的尾巴轻轻下垂,如同枯萎了的花蕊。
阮秋桐大惊,“你!你杀了九尾狐!”
勿远却是不慌不忙回应了一句,“是我杀的。”
像是被一股巨浪拽着,在两面山崖间来回冲撞一般,阮秋桐的心情久久不能平息。半晌,她的目光如同刀刃般刻进那黑罴体内,“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这样狠。”
“其实怨不得我,”勿远把一只手伸出黑罴体外,食指向上扬起,“一切,都已经在天书上写好了的。九尾狐会死去,会死在一个叫做勿远的手下,一切都已经写好了的。她命中注定遭受这一劫,怨不得我。”
“你很会为自己开脱。”阮秋桐冷笑一声,并无动作,只见手边画笔倏地直立而起,像一根针一样飞射而去,而勿远只是手腕微微一绕,便稳稳接住了射来的利器。
“而我,也是注定了的,注定要被赶出薄云观,注定要中谢丁霜的散魂针。所以我谁都不怨,这些早就写好的劫数,是无论如何都逃不掉的。”
阮秋桐问道,“所以我在这里把你杀了,你也不会怨我,对么?”
“那倒未必,”勿远笑道,“天书怎么写我不得而知,可能是你把我杀了,也可能是我把你杀了。再或者我们只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叙叙旧而已,顺便赠一些东西聊表心意。”勿远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就在他说话的时候,袖口忽然吹起一阵风,将一卷金灿灿的东西吹送至阮秋桐面前。
“这是何物?”
眼前,是一副用碧绿丝带缠绕起来的画卷。不远处,勿远的手指在空中绕了几圈,那碧绿丝带便隔空解开。那画卷没什么特别之处,寻常的布料上画着一树海棠花,飘飘渺渺可比风中细尘,婷婷袅袅好似雨中轻烟。
阮秋桐眉心微动,仔细一看,在这画卷的右上角有一块空了出来没有画,而那一块的布料也尤为特别,与周围的画纸不同,白似落雪,却又散发着缕缕金光。这一块空缺不大不小,恰恰能够容纳一朵花的样子。
勿远道,“这是我一位旧友所画的海棠图。前几日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此画缺了一块,心里大为遗憾。只是市井中的画纸终究太粗糙,我也不敢轻易怠慢了这副画,便寻南问北,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块用仙白蚕丝织成的画纸,巧的是这画纸和图中空缺的部分大小刚好一样。还望你锦上添花,完成这海棠图的最后一部分。”
阮秋桐目光摇曳,最终停驻在画卷上,问道,“你死里逃生又千里迢迢来到落寞谷,就是为了找我来绣一幅画?这也太荒谬了。”她不知勿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觉得可笑,这画卷来历不明,听勿远的意思,好像是特意送来陪她解解闷。有趣的是她与勿远非亲非故,不过数面之交,勿远到底怀了什么目的来登门送礼,何况这画卷是礼还是祸都未知。
勿远无奈一笑,“我何尝不想亲自动手。”他笑看着画卷上空白的那部分,“只是那仙白蚕丝,乃是昆山雪蚕千年所结,如此珍品,普通的画笔和针线是没法轻易开工的。我思来想去,觉得有一样宝贝可以一试,而这件宝贝,只有你阮秋桐能够找到。”
“你还真是抬举我。”阮秋桐不由冷笑,又被撩起了兴致,眼神里多了些许朦胧的色彩。她微微后倾,闲适地用手臂支在耳边,“是什么宝贝?”
勿远的声音缓慢而有力,像一滩血水在昏暗的烛光中慢慢铺开。
“度厄金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