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岭乡公所、三区联防队总部就设在圩上。圆岭圩也是靠建在小江河边,后面是万亩稻田。圆岭乡地处底洼,每年五六月若是发大水,河水漫过河堤,圩街总得水浸四五日。
朱育才李青山第二日一早赶到圆岭乡。来得太早,店铺尚未开装、圩上人没几个。两人找到联防队,在外围兜了一圈。不愧为三区联防总队部,建房极多,典型的兵营结构,守卫亦严。
大白天不好探察,于是走进一间刚刚开门的饭馆。拣一张干净的桌子坐下,朱育才习惯拣了面向门外的横首,李青山则坐在下首的位置。
近五十岁的店老板见一大早就来了客,赶忙过来招呼客人。朱育才见店老板有些面熟可就是想不起来。
老板道:“二位客官起得这么早?小店还没来得及准备呢,先喝碗茶。吃饭请稍等。”
朱育才道:“不忙。”
店老板看了朱育才一眼,怔了一怔,又将桌子擦了一遍。过一会,沏了壶茶上来。摆上二只碗各斟上茶水,道:“二位客官这么早就来趁圩,哪里人呀?应该不远吧?”
朱育才道:“不远,就在径头。”
店老板道:“径头不近啊,十来公里的路,得起个大早才成。不知客官认识径头朱振天不?”天下竟也有这么巧的事,朱育才和李青山笑了。朱育才道:“店老板也认识朱振天?”
店老板道:“下月初九我娶儿媳,有张请柬总也找不到人捎去。”以前乡下,没邮政。人间书信来往都是托人捎带的。
朱育才道:“啊,老板是……?”
店老板道:“他是我的襟兄,我想请他夫妇届时喝杯喜酒。”
朱育才猛然想起,道:“哎哟,原来是姨父,难怪总觉似曾相识。你不是住在对岸么?”
店老板道:“你是?才仔?”
朱育才道:“对呀。”
店老板哈哈大笑:“难怪刚才我心里嘀咕你这人怎么长得有点像姐夫。好你个才仔,都长得这么大了,都不认识啦。要碰在街上打架都不认得了。我去叫你老表出来相见相见。”
二姨早殁,朱育才只知二姨父姓范,名字却不晓。心道:不会和范星光同宗吧?老表倒是和自己同名,但不同字,叫范有财。少说也有六七个年头没见,很少住来不怎的熟络。
俗话一代亲、二代表、三代闲调调。范有财出来寒喧几句借口厨房忙,便倒里面去了。倒是姨父拣个位置坐下问长问短的,也挺有人情味。
正聊着,门外进来一人。甚是高大、一米八几的个头。一身军人装扮,身上系一根武装带,腰里别了一支很别致的手枪。
范老板起身招呼道:“咦,国案兄弟好久不见了,今天怎么这早?请坐!”忙端茶递水去了。
范老板又问:“到哪发财去了?”
来人道:“发个**毛,不发瘟就不错了。老子一个晚上都没睡!”
径头昨晚白白给人劫走了囚犯。跟踪的人却全无收获。范国案很晚才从郑经家回来,那时才知发生了事,肚里面的水酒一下子化作了冷汗。心里又惊,又悔,又恨。惊的是阿八佬竟然这么早就敢把人救走了?悔的是和兰花鬼混一下,累了身体不说,还给掏去了三块大洋,若是不去郑经家,怎会发生这种事?恨的是那该死的队副,一点责任心都没有,只知抽大烟。
范国案狠狠揍了队副一顿,若不是队副最后自愿把刚发的粮饷全都贡献出来,肯定命都没了。
范国案一夜合眼,编了一肚子的谎话,早早回来给范星光报告。
范星光是个横竖瞧人都不顺眼的主。此时听说,脑火三丈狠狠扇了范国案好几个老大耳括子。
范星光破口大骂道:“******妈个B,全队二百多号的人谁都信不过,专委你做这事,千叮咛,万嘱咐,小心、小心再小心,留意、留意再留意。你可倒好只顾着去赌、去嫖、去喝,把正事全给老子忘了。就这么点屁事都做不好,还想做个**毛中队长?每个月只知伸手要钱、要钱,你以为我老子是印钞机吗?!本想在这女的身上捞一把,结果全给你打了水票!******妈个B。”
范国案料想这回挨耳光恐怕是逃不掉了。兀不知挨骂比挨打还难受,连老妈都操上了。心中不忿,高声道:“老子不干了!”
范星光道:“******!你还有理了?老子毙了你!”说着掏出手枪往桌面一拍。
范国案:“我是有错,怎么骂都成,毙了也成,操奶奶都成!但****妈就不成!”
范星光差点就说:“我就****奶奶!”猛然想起:操他奶奶岂不是操自已的妈?顿时噎一声,无话可说!
两人沉默无语。过一阵子,范星光又把火撒到勤务兵身上:“勤务兵!你死去哪了?整个人头猪脑,泡壶茶也要吩咐吗?”
勤务兵战战惊惊的,泡了茶,远远躲了开去。良久,或许范星光觉得有点过了火,范星光声音软了许多,道:“这次捉到共党书记,还得押到三水去,上锋才给二百大洋,******!早知还不如留下来继续用来做诱饵,车船费都省了。我考虑我们得建座地牢才成。以后凡抓到共党统统关到里面去,看你还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救人?”
范国案默不答话。许久,范星光又道:“唉,上峰迟迟不给足粮饷,还得上供。老叫我们自已多想办法。除了增加税收还能有什么办法?妈的,那些穷鬼究竟还能窄得出多少油水来?去年建了房子,明年我想把你爷爷的坟地修一修,让祖上也沾沾光。******,用钱的地方还真多。干脆你去做税收队长,每个乡成立税收队,不够人手增加人手。”说完,从抽屉子里抓了一把银元,也不论多少,道:“先拿去,从后做事聪明点,多用脑子。别整个猪脑似的!”
范国案袋了银元从联防队出来,心情仍然坏极,信步就来到了饭店,想喝二盅缓缓。
一进门却见朱育才直瞪自己,气不打一处出。恶狠狠道:“看什么看?没见过老爷?”
朱育才道:“奇了,怪哉!你不看我,怎知我看你?”
范国案咬牙道:“你******,想揍!”
朱育才:“你想揍我?好啊!”
别说范国案现在的心情不好,就平常见谁不顺眼的,爱揍谁就揍谁。这几年在乡里横行惯的,哪个不怕他?范国案不等朱育才说完,提起巴掌隔着桌子朝朱育才扑来。
范老板见要打架,急忙拉住范国案,连挡带推道:“兄弟,打不得,打不得!来,我打点酒,先就着花生喝二杯。等下炒几个菜再好好喝上几杯。”范国案无法只好气冲冲坐到另一边去了。
朱育才不识范国案,只觉此人骄横持恶,内心起了不忿之气。扭头看李青山时,却见李青山用手捂住嘴脸,这下更来气,道:“嗯,怎么啦?!”
李青山捂住嘴角,小声道:“范星光的侄子,范国案。”
原来如此!朱育才想了想,对李青山使个眼色,小声道:“出门往河堤上,诱他到那里。”
说着,站起身端碗茶走到范国案身边,道:“原来是范队长啊,失敬,失敬。”
范国案仍是用公牛似的眼睛看着他。见朱育才服了软,心里多了一种慰意:“知道就好!”
朱育才用手指了指李青山,微笑道:“喂,你不想抓他?他是李青山啊。”
范国案一怔,回过神来:“对呀,李青山小子肯定和抢税所的人是一伙的。黄塘埂被抢,李青山就不见,妈的,李青山早就是共匪。”
范国案望去时,李青山已起身出到了门口。
范国案拨出手枪,大声喝道:“李青山你给我站住!”站起身就追。
朱育才来不及给姨丈留言,尾随范国案而出。
范国案追到门口,李青山却跑到了街头转角。范国案追到街角时,李青山已跑上了护河堤,再待得范国案追上河堤时,河堤上连个鬼影都没个。
堤坝外一排护堤竹林哗哗作响,似乎在嘲笑范国案。
范国案站在堤坝上大口大口喘气,暗想:“人呢?上,不能升天,下,不能入地,哪里子去了?”
一阵疑惑后,范国案弯腰蹑步往竹林探看。忽觉右手腕剧痛,枪脱了手,跟着后背给人大力推了一下。身子不由自主地腾空而起。跟着人就从高堤坝朝沙滩直栽了过去。一时间,脸上、鼻子、嘴里均沾了砂子。很快有人就摘除去了自己腰上的武装带和裤腰带。
范国案左手握住右手大骂:“呸、呸,******,你解我裤子干嘛?老子不和男人调调儿。”
朱育才手里拿着收缴来的手枪,左翻右翻看几下,便插进枪套子扔给了李青山。李青山喜道:“哇,勃朗宁,好枪、好枪啊。”
朱育才左手抓住范国案的胸襟,右手抖着腰带道:“什么染缸出什么布,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那样肮脏龌龊?你不是要揍我吗?起来呀。”范国案手腕正痛,口里有砂,哪能出得声?
朱育才道:“你不是要打架么?”
范国案呸了老大一会,总算能出得声:“你不是正人君子,王八蛋一个。****……!”
朱育才道:“你是正人君子,嫖、赌、淫、荡、吹,哪样你不沾边?我问你话,不想吃苦就得老实回我!”
范国案:“为什么要听你的,你算老几?”
朱育才伸手在他身上摁了一下。看来朱育才这法子挺能整人的,三大五粗的范国案额头即有了汗水,鬼叫一声:“哎哟!”
朱育才道:“不会很痛的,比起你打那姑娘轻多啦!现在才开始。……”
范国案:“原来你们是一伙的,哎哟……”
朱育才:“想不到你还没笨到你姥姥家去。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要死还是要活?”
范国案点点头。朱育才厉声道:“说话!”
范国案:“痛……。”
朱育才解了范国案的穴道:“我问你,前几天在水头捉来的那两个男子关在哪?”“……”
朱育才:“不说是不是?”
“……”
朱育才:“好,我一枪崩了你!”说着从身后掏出那支驳壳枪抵着范国案的头:“在饭馆时我就想打死你,现在不说正好。”
李青山做起了好人,道:“哎,别冲动,打死人就不能返生了。这又不是什么秘密,范队长是吧?”
范国案:“就是,又不是秘密事!”
朱育才:“有什么可能你不知?”
范国案:“那天下午我已经去了径头。不过,今早听说就那天晚上已经押走了。”
朱育才:“押去哪了?”
范国案:“不知道。”
朱育才又在他身上摁上。
范国案大叫:“三水三水。”
朱育才:“什么山水河水?”
范国案:“三水县。”
朱育才和李青山对望一眼,李青山点点头。朱育才用脚踢了范国案一下,道:“刚才不是很能打么?别赖死,站起来!我们正经八儿打上一架。”
范国案:“不了。兄弟口袋有几块钱,拿去用吧,求你放了我。”
朱育从他袋里翻出了十几个大洋:“也成,这就算是你换命的钱。以后你还是再这样,就等着上西天吧!”
见四周无人,朱育才朝范国案脖子一掌,范国案晕了过去。二人就把他藏匿到竹头下。
李青山问道:“人给押走了,下面怎么办。”
朱育才长长吐了口,无可奈何道:“这里可不比径头,不能攻打联防队,回家噜,还能怎么办。唉,先把凤珠医好再说。”
李青山:“这枪?”
朱育才:“归你用,现在出来闯,没支短枪怎么成?”
李青山:“不是,这支枪是靓枪啊,还是你用吧。”
朱育才:“你用我用不都一样?不过这种子弹可不好找。”
末了,朱育才莫名其妙说了一句:“道遥遥兮,路漫漫!”
李青山:“谁说的?”
朱育才没好口气道:“我说的!”
黄华远、黄铬二人一年后,在三水被害。在此按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