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美好,照在老黄满是皱纹的糙脸上。
他正坐在临时租来的小屋的窗前,就着豆浆吃油条,满脸安宁。他身后的床上,是卷好的棉被,还有收拾好的行李箱。
距离那梦幻一天已经过去一个星期。就在昨天,女儿也已经转校到了东海的新大学。
一切都很顺利,K帮也没来找麻烦。
今天晚上,自己也该走了,先北上,一来拜访几位昔日旧友,看看有没有什么安定的生计;二来以防万一,为了女儿的行踪隐秘,多辗转一番总是好的。
其实他也知道如果K帮想找他父女俩麻烦,这种手段作用不大,但心里安慰也好,他是经历了黑暗,后怕了。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就是道谢,不管是不是纯粹的生意,那位叫王礼的青年都是他的再造恩人,他很感激。另外,他心里有所猜疑,想要证实一番,以图心安,还有满足一点好奇心。
当然,主要是感谢,至于其他不强求。活到这把年纪,他知道什么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
草草吃完早餐,他稍微整理了一下仪容,就出了门。
他没带礼物,一来他不认为这种败家仔会稀罕什么礼物,二来主要是他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当礼物。
说到底,大起大落之后,他看轻了面子,道谢是为了感激,也是为了自己心安理得。
十多分钟,他就骑着破小毛驴到了熟悉的仓库前。
“咦,不是说要马上动工?怎么还是老样子?”
车还未停,他就升了疑虑。当初那败家子说是家里太爷百岁高龄,余生不多,最后的愿望就是再拜一次祖祠,落叶归根,所以很急。当日买下的时候就说要隔日动工,让自己尽快搬离。但这都过一个星期了,房子依旧,杂草依旧,哪有一丝一毫动工的痕迹?
带着疑问,他敲响了仓库的门。
嘭!嘭!嘭!
“嗯?”
让他意外的是,门却没锁,只是虚掩。布着锈迹的铁皮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缓缓开了,里面的场面,让他呆立当场。
宽阔的仓库内,一张长方玻璃茶几,一张沙发椅正对门口,那叫王礼的青年跷腿而坐,脸庞坚毅硬朗,如同铁血军人,嘴角一抹微笑却添邪气,气质邪魅不凡;两张长沙发分列茶几两侧,左边那张坐着一座身着青白道袍的古怪男子,面白无须,星目幽深,极为清俊;右边那张,后面立着两名魁梧保镖,坐着的是一位身穿西装的男子,脸庞犹有点婴儿肥,一手托腮,懒洋洋地半躺半坐,却总给人一种阴冷之感,如毒蛇在背,竟是K帮毒少爷——韩帅!
“他们认识?”
这是老黄回过神后的第一个念头。
“他们有什么阴谋?”
这是他的第二个念头,那日的异样,心头的疑虑,仿佛有了解答。只觉寒气遍体,不战而栗。
“不,不,他们这种人物,怎么会设局来对付我一个小人物?哪怕是为了小米,也不会无聊到这种地步?对,对,不会是对我们!我只是来道谢的,其他的一概不问,一概不知,不行,不能等到今晚了,出去后必须马上离开,马上走!”
心绪急转,老黄强作镇定,有了计较。
韩帅身后两名保镖第一时间有了动作,齐刷刷望来,冷目森森,狰狞表露,让老黄心头一颤。
“原来是黄老板,不知道有什么事?”
端坐中间的王礼开口,声音柔若春风,与他刚强的外表极不协调,却让身心紧绷的老黄暗喘了口气。而且不知为何,这声音总让他有种奇异的感觉,似曾听过,有熟悉感。
一旁,懒洋洋的韩帅眼皮抬了抬,旋即默无表情地摆了摆手,身后的两名保镖动作立止,站如钢标,仿佛没有动过一样。
倒是那青年道士,看着老黄,微微点头,似打招呼,极有礼节。然而老黄目光与之一触便匆匆低头,仿佛比韩帅的阴冷更让他害怕。那眼神,简直不可言喻,仿佛洞彻人心,让人无所隐瞒,好的坏的,美好的肮脏的,尽在一眼中。
略微失措之后,老黄强压下心头的骇然惊惧,微微上前半步,老脸上挤出一个残菊一样的微笑。
“没事,没事,我是来道谢的。”
老黄点头哈腰,佝偻的背似乎更驼了。
“道谢?”
王礼疑问。
“是,是是,您买我的仓库,虽然只是生意,但对我来说意义非凡,恩同再造,所以特意来谢谢您……”
老黄说着,突然觉得不对,眼睛余光不由瞄了一眼似睡似醒的韩帅,心脏突突直跳,直怕这句脱口而出的真心话惹恼了这位喜怒莫测的债主。
不过,毒公子似乎是真的睡着了,连眼皮都不动一下,这才让他稍微放下了提起的心。同时离开之意更急,现在这破仓库简直就不是人呆的地方,太危险,太诡异了。
“这样……”
王礼闻言神色一样,有些怔然,看着唯唯诺诺的老黄,神情莫名。
“是,道谢而已,道谢而已。您看,这,我看您挺忙的,更没想到韩帮主也在这里,真是失礼了,打扰了。您看,要不我就走先走了,下次再来给您和韩帮主赔礼……”
“话多,滚!”
老黄也看到了王礼的异样,心里一咯噔,背后冷汗涔涔,慌忙赔笑赔礼不止。但话未完,似睡的韩帅猛然睁眼,神色不耐,低喝出口。声音不大,却吓得老黄肝胆俱颤,转身就走,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黄叔。”
突然,似曾相识的声音,似曾相识的称呼从他背后传来。
他下意识地停住了,如中定身咒。
他听得出来这声音是那叫王礼的青年,问题是这一声,就仿佛是记忆的一个节点,打开了他深藏的记忆。
这称呼的语调是如此的熟悉,熟悉地让他以为出现了幻听,熟悉得让他不敢相信。
瞬间,他想到了某种可能,惊喜、惭愧随着记忆喷涌而至,而他却生生止住了想要回头一看的冲动。
愧疚的记忆,让他没脸面去面对这一声“黄叔”。
“算了,走吧,和小米妹妹好好生活。”
背后柔和的声音再次响起,似叹息,似原谅。
老黄佝偻的身躯微微颤抖着,挺直起来,又更加弯了下去,背影仿佛瞬间老了很多。
他没有说话,推门而去,没有回头。
走到小毛驴前,他已浊泪满面。
“小祁……”
他看着铁门呢喃。
曾经坐在自己肩上逛动物园的小男孩,曾经因性格温柔善良被大哥训骂而躲到自己背后的小男孩,曾经因为自己女儿被欺负而一打三弄一身伤回家的小男孩。
那个十五岁就能指点集团战略策划的少年,那个十七岁就被视为集团接班人的少年,那个每天帮自己女儿补课的少年。
“小祁,真的是你吗?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变成现在这样……”
老泪纵横,他心里充斥了无尽的后悔。
后悔当初为了自保,为了平衡自己的嫉妒,为了内心的贪欲,背叛了一起创业,一起打下集团江山的兄弟。
集团被对手吞并,王哥死于火海,三弟老武死于狱中。
至于他,兔死狗烹,家败妻离,从此活的像条老狗。
伫立良久,老黄才擦去眼泪,木然地开锁上车,这时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闪过。
“如果那真是小祁,那小祁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