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安话落,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传来:“因为……学不过来?”
恕安激动地将板子一挥,将将就要扫到那孩子的面门。坐在前头的孩子都倒吸一口凉气,不知怎么就触怒了面前这位还算亲切的师兄。
许是见场面顿时严肃了很多,恕安有些不好意思。他腼腆地笑着,但底下的小师弟们又哪里分得清他是真笑还是假笑,一时间只觉得面前这位师兄有些喜怒无常。
恕安啪地一声将板子抽在自己手心,磨砂着木板,又显得心事重重。他道:“你们一个个,以后可别贪多。嚼不烂的。锻体炼魄之所以有五脉的划分,就是为了让武者能够专心在一脉上。能更上一层楼的武斗家,无不是穷尽一生之天赋努力,才达到‘此魄现迹’的层次。”
“可、可不是仍旧有人年纪轻轻就扬名天下吗?”
恕安心道:“口干舌燥说了半天,总算是又有一个胆子大的。”殊不知全是因为他自己太激动,才导致孩子们不敢提问。
他指着这孩子道:“是,你说的没错。世上的人如此多,总会有一两人天赋异禀。近百年来最快达到‘此魄现迹’层次的那个人……嗯……”
“不好,一时嘴快,不该说的也说了……”恕安目光闪躲地扫视了门外一眼,寄望于那人没听见。
原来,赏银和孟犇两人听他讲得入神,早就搬来了小板凳坐在殿外听他讲课。恕安在山门殿内一边走一边说,又怎会不见他二人。只是没想到一时口快,却把不该提及的东西也拿出来说了。
可孩儿们却不给他任何弥补的机会。有个男孩立马就抢着回答道:“我知道、我知道!吾皇阁‘春霆’,‘三条命’赏雀!”
恕安苦笑一声,没敢去看赏银。他只好硬着头皮接着往下说:“是啊,二十五岁晋升‘此魄现迹’,就能施展‘三翎不灭体’。三十一岁救大陆于危亡之间,得吾皇阁‘春霆’之名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那他现在一定很厉害啦!”不知情的小师弟们齐齐发问。
可陈恕安惋惜地摇头,他面带尴尬地瞥了赏银一眼。赏银笑嘻嘻地朝他摆摆手,但如若不是新晋的那名守山弟子提起,他是断然不想当着赏银的面说起赏雀的。
小孩们还在追问恕安赏雀现下的成就,一个声音便从殿外传来。
赏银平静道:“他死了。”
“死了?”名叫苏仙的小孩愕然。
赏银点头:“嗯。十七年前就死了。”
“怎么就死了?”
“功夫修炼越高,对手也就越厉害。事情做得越多,仇家也就越多。然后?然后客死他乡了。”
“赏银!”恕安喝止道,“怎么能这么说你爹爹!”
“要让这些小鬼知道力量的代价呀!”赏银耸肩道。
“好了好了,我们不谈这个。”恕安不愿再继续牵扯赏银的父亲,急忙接过话头。虽然赏银面上嘻嘻哈哈,但恕安知道他也不好受。
七年前的那天,赏银突然向梅姑姑问起自己的生世。从前根本无所谓的他,那天缠着韩枝梅一整个下午。到了晚上才从梅姑姑口中得到答案。夜里赏银去找恕安,昏暗的灯光下恕安看着赏银一遍遍地抹泪。
“到头来还是死了。我从来都不问他们现在在哪,就是不想从姑姑口中知道这个答案。终究我还是没有爹爹妈妈,终究我还是一个人……”
那夜里恕安一直陪着赏银说了好些话,他记着赏银在他家睡了,第二天就是这样笑嘻嘻地跟他说话。可现在回忆起来恕安仍旧有些不安,他知道赏银并没有忘记伤痛,谁又真能睡上一觉就把痛苦忘得一干二净呢?他只是将这件事埋在了心里。
恕安想着这事,说话都有了些紧张。他慌乱中一股脑将接下来要说的讲了个大概,亦是没有注意自己的语速实在太快了。大概也是不想再让赏银插嘴了吧。
“‘此魄现迹’后武斗家的琥珀就变作剔透,这代表他们已经迈入了锻体炼魄的最终阶段。但我老师说这其实才是炼魄的开始,许多武斗家晋升‘剔透琥珀’后,意志便消磨了。殊不知心气、想法可以改变,意志的薄弱终究是硬伤。”
“因为除去‘剔透琥珀’外,还有一群人同样站在琥珀链的最高端。”
“他们是——掠食者。”
“琥珀链中强于其他绝大多数琥珀的掠食者,对他们而言,其他琥珀都是残存者。在对战中,同一主脉的掠食者对上残存者往往有着压倒性的优势。”
“这意味着什么?”恕安一顿,看向众人。
可一连串问号在显现在小孩儿们的脸上,直到现在他们大多数人才缓过神来,听清楚了恕安的问题。
苏仙似乎有些根基,见周围同伴都不出声,硬着头皮发言:“赢……不了?”
恕安见他答上了自己的问题,一拍长桌兴奋道:“对,这就是那些意志薄弱的武斗家迷茫的原因。当你发现,怎样的努力也追赶不上对方,内心自然而然地也就放弃了……”
他抬起头,两眼中闪现出一道血丝,似是为了这个问题,他自己也是很纠结。他近乎扯着喉咙大声道:“所以我不希望你们是这样的人。武斗家,我们是奇迹武斗家!在我们的世界里,没!有!不!行!”
……
“下课。”
恕安抱着一沓散乱的讲稿匆匆就往门边来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赏银,一时不知怎样开口。
憋了好半天,他才说道:“赏银,抱歉,我刚才一时忘了……”
赏银拍拍恕安的肩膀,抢过他手中的讲稿来看。讲稿写得很工整,一笔一划中可以看出恕安的用心。赏银低着头读着讲稿,同时对恕安道:“没事的,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况且我连他面都没见过。”
“我……”
恕安还要再说,便被挤上来的孟犇给打住了:“行啦,恕安。他说没事就没事啦,瞎担心!”
赏银匆匆翻了一遍恕安的讲稿,抬头对他道:“行啊恕安,刚才那段讲主脉选择的真是深刻啊。跟了二师叔这么久,你也变得神神叨叨的了。”
听赏银这么说,恕安更是害羞了。他脸红地摆着手,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怎么了?这不是你写的吗?”见他这样子,孟犇也奇了。
恕安羞道:“啊,那段、那段,其实那段话是师父前两天用来数落我的……”
“……”
赏银、孟犇四眼相对,沉默了一阵竟是爆笑起来。
赏银一手揉着肚子一手拍着恕安的肩膀,“恕安啊,你还没有决定好选择什么主脉吗?”
恕安道:“对啊,师父说我对赤焰和暝土的亲和力都很好,但是只让我专心选一个修炼。可两个我都很喜欢,好难决定的……”
赏银听了这话脸上的表情更是精彩:“这有什么难的!你气魄是蝾螈欸,又稀有又厉害!火蝾螈听起来多威风,是我我就会选赤焰。你要是选了暝土……那就离我远点,我不想和一只土蝾螈待在一起。”
赏银将“土”字咬得特别重,听起来假若恕安真变成了一只土蝾螈,他真的会与恕安绝交一样。三个人同时笑了起来,一扫刚才尴尬的气氛。
六弥山的夏天总是特别热,就算有雨也是一样。再大的雨水也会被这毒辣的太阳迅速晒干,总是留下一片干巴巴的土地。比起脚下扬起的灰尘,赏银还是比较喜欢泥泞的山道。
但夏天同时也是紫花竹最讨人喜欢的时候。在竹林里走得多了,总会在不经意间找到一两朵绛紫色的小花。赏银每次都舍不得去摘,总是要凑上去嗅一嗅。其实这些小花也不是很好闻,可赏银对新生的事物天生就有着好感,忍是忍不住的。
三人在山里步行,绕过了长须洞和充斥着热气的活火泉,径直地就往竹林里去了。
赏银见快到竹屋了,抱怨道:“早上我师父让我出来寻你们,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事。”
“什么?是山长让你来找我们?”孟犇吓了一跳,在他的记忆里,被山长找上可是没多少好事的。
赏银见他这副摸样,说得就更起劲了。他总是不放过任何机会去捉弄一下孟犇,以至于每次恕安在旁的时候都会想,赏银是不是还为小时候孟犇挖苦他没有爹妈的事情而记恨着。
“对啊,三师兄拿了封信往竹屋里去。我正在外头练功,师父就让我来寻你们了。不过看他面色也不是很急迫,倒也应该不是什么大事。说不定是看你近日吃得太多了,要给你减减伙食?瞧你胖的。”
孟犇咋呼咋呼道:“那可不行,我们可得走快些,别让山长等急了。我可不想每天幸苦修炼还没有饭吃,那可比每天早起还难受。”
赏银三人来到紫竹林时,高倨和秦烟白一人提着一壶茶,正伺候着石桌子边上的三个老人。
左首那老人高冠里藏着发髻,两鬓飘飘白发恰好垂落在肩,剑眉倒立,花白中透着金光,一双眼瞧也不瞧对面发福的老人,正是恕安的师父嵇善无疑了。
右首那老人光头笑面,脸上堆得肉比孟犇还多出许多,笑眯眯地看着走来的三人。他哼着调子,一手抚着石桌伴着节奏轻轻拍打,继而随手一招,秦烟白就乖乖地将壶子凑了过来。
赏银心道:“也就三师叔在的时候,二师兄才这么听话。毕竟一个不乖就会被揍,二师兄肯定经历得多了。”
归拏虽然是山里的长辈,可对待徒弟却没有个架子。年岁越长倒也越疼爱起弟子来了,从前香喷喷的鸡腿是自己的囊中物,如今倒也会想着徒弟们了。坐在中间的归拏朝三人招招手,“我这还有点吃的,你们要来点吗?”
赏银假裝没看见,撇过头道:“大师兄、二师兄,怎么你们也来了?”
高倨与秦烟白眼观鼻、鼻观心,都捧着茶壶不说话,赏银见得奇怪,正待开口在问之时,反倒是孟犇憋不住话了。
“师……师父。”孟犇见到自家师父贾戈竟然也在,心下不免有些喘喘。
贾戈一双眼都眯成了缝,笑得面上的肉一颠一颠的:“孟犇啊,今天早上三十趟的任务,你完成了多少呀?”
“二十……九!”孟犇咽了口唾沫。
贾戈抓起桌上的一只鸡腿就朝孟犇丢了过去,“哼,十九还差不多吧!一天没盯着你,你就给我偷懒。这样怎么比得过金蛤蟆的嫡传弟子?”
“啊?”孟犇躲开砸向他脑袋的飞来横祸,反手接住鸡腿咬上了一口,还瞧了眼恕安,“我跟恕安主脉乃至修炼方向都不一样,又怎么能比较?”
“哼,你自己打不过我,就想让徒弟上?贾戈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嵇善不忿道,可手上却没有动作。
“怪了。今个二师叔、三师叔吵成这样,竟然都没有打起来。换是以往,这一下就能见到二师叔的‘金风铺面’了。”赏银心想。
归拏将手在衣摆上蹭着,“二位师弟,今天有要事相商。就饶过我这盆稻草鸡和这片开花不久的紫花竹吧?”
归拏看山里应知晓这件事的人都到齐了便开口道:“赏银啊。”
“欸!”赏银答道。
“你在六弥山里学艺,已经多少年啦?”归拏问道。
赏银也没想别的,掰着手指就开始数,“一二三四,师父,有七年多了罢!”
归拏叹道:“是呀,七年了,转眼你也要十七了。是时候到岛外转转了。”
“啊?”赏银没料到会是这事,虽说师兄几个体魄气魄得到师父认可后都会离岛一段时间,以六弥山传人的身份行走江湖自是大大的有趣,可他十七未满……
竹林里的劲风吹在他赏银的身上,这次可没了暖意,“这也太早了吧?”
归拏摇头道:“不早了。狻白传信回来,说他暗中查探到,新地南麓有啖金狮的消息。”
“啖金狮?啖金狮的传承不是已经断了几十年?”嵇善也有些惊讶。
归拏郑重点头道:“不错,此次发现的,还是未有主的啖金狮琥珀。”
这下可好,嵇善、贾戈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赏银。
赏银心里一跳,忍不住道:“干嘛?干嘛大家都看我!”
贾戈一拍石桌,震起好一阵灰尘,嘿得一声道:“因为你也是八荒啊!”
赏银反驳:“我是春霆猿,啖金狮与我何干?”
归拏摆手:“太巧了。失传的八荒纷纷出世。”
“嗯?”赏银不明白。
归拏接着道:“八荒现世,真龙必出。天下是要乱了啊。”
赏银心想,天下乱也不是一天两日了,怎么这和我又有什么干系,他一惊一乍道:“不是吧,怎么跟我小时候听的故事一模一样?唬人也要有点新花样吧!”
可归拏却明白他这幅样子下的内心。和他在山里一起生活了怎么久,做师父的又怎么不会明白徒弟此刻想的是什么。他话锋一转:“赏银,当年银背崖后的那枚拓碑琥珀你是见过的。”
赏银点头道:“对啊,琥珀裔皇族身毒家的遗物,被我舅舅拿走了嘛。你跟我说过了。”
“但这世间,除了琥珀族裔手中的五枚拓碑琥珀,其实还有九枚。”
“还有九枚?这东西越多,可就越不值钱了啊。”这话一出孟犇就先乐了,拍着赏银的肩膀笑个没停。赏银回头瞪他,“我说错了吗!你笑个什么劲!”
“九分真龙迹,一现又一秘。每座真龙迹里,相传都有着一枚拓碑琥珀。琥珀内封印的,皆是黄昏世代的九龙使。那时候天下还未有分成三块土地,吕垩也还不是绝地。他们是真正伴随‘真龙’征服吕垩的大高手,每一位都有搅动大陆风云的能力,断然不可与琥珀族裔手中的拓碑琥珀同日而语。”
“而你四师兄来信上说,就在发现啖金狮的地方,有一个地宫的入口。根据他的图形比对,正是六龙使‘蜥蜴始君’南多所在的真龙迹。”
“蜥蜴始君?”赏银听归拏娓娓道来,给唬得一愣一愣的。他心道,这名字取得够气派,一看就不是凡品。可蜥蜴的始君,不就是只老蜥蜴吗?
赏银见众人仍旧盯着他,便伸出了跟手指指了指自己,疑惑道:“那这又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干嘛都这样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