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还在激斗,而曾猛此刻已来到了大街上。
他见那女子身影在长街上闪动,黑袍翩翩,似黑羽大雁穿梭在人群之中。好在此刻还未入夜,否则这身夜行衣有了月色的掩护,当真难找。
曾猛见她抱着孩子往城南掠去,便施展身法跟了上去。可女子脚下轻灵,一身功夫不似他师兄乖离邪恶,反倒灵动非常。曾猛不是比不过,可她身影时隐时现,不一会儿便甩开曾猛,混迹人群。
长街之上,两旁楼宇华灯还未点亮。晚市的贩夫走卒仍旧吆喝叫卖。
曾猛在后边抓头骂道:“好快的娘们!脚下功夫竟比我还好,这还了得?师兄交代的事情办不好,我回去可没法交代。不对……这孩子还是院长的孙子,拿不回人,我根本没法回去!”
曾猛想到这里无法心安,既见女子身影越来越远却无计可施,只得先跟了上去。
他在了事院内号称“马前卒”,是说他悍不畏死,身手与胆气俱佳。遇见敌手不论高低,只有前,没有后。可这女子出了赏家大院后,根本便没给他接触的机会,似乎预料到后头有人跟着,身法越来越诡异。
追得片刻,女子竟然已经甩开了曾猛三次,若不是曾猛知她想往南边出城,断然是找不回她的。
“这可不是办法,在城内还好说。有人生活,就有人可打听。一出了城,除了山就是水,哪有个鸟人陪我问话!”
曾猛在远处坠着,看着女子此时已经穿墙出城,大叫一声:“要糟!”
“糟什么?”
一女子的声音出现在曾猛耳边。
曾猛回头,便见一女子二十五六,同样穿了身了事院的墨色院服。女子随他跑动,还笑着朝他眨了眨眼。
女子见曾猛不说话,接着问道:“阿猛,你这一个人在街上跑些什么,段师兄呢?”
曾猛傻愣愣地看着她,差点便撞上了人。
“韩师姐!你怎么在这?快快快,别说了,看见前边那女的没有,‘傲雪寒霜决’里不是有一路探人气魄的法门?现在她还未走远,死气还未消亡,还有机会!”
曾猛身旁这女子,也是了事院中人。姓韩名枝梅,年龄虽比曾猛小,但却先入了了事院的门,一样拜在院长赏烛门下。此刻隶属了事院新地密侦司。
韩枝梅听曾猛一连串的话,仍旧不知此刻状况,便问道:“阿猛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生气死气……”
不待她说完,曾猛便抢白道:“前面那女的抢了赏雀的孩子!”
只是这一句话,便让韩枝梅失了魂似得呆立当场。她心中好似有一块地儿被人捣碎,脑中“嗡”得一声,不听使唤了。
被曾猛拽着跑了好一会,韩枝梅才不敢相信道:“他……都有儿子了?”
曾猛心知他这韩师姐平素甚是仰慕赏雀,听说当年还是孩子的时候她便是赏雀后头的小跟班。后来她进了了事院,赏雀去了吾皇阁,可他两人依旧是青梅竹马。难就难在,赏雀至始至终都将她当成妹妹一样来照看。
曾猛回忆起赏烛让自己和师兄送天落玄水赤焰棒给赏雀的时候,还提起她来。
想到这一行的目的,曾猛暗叹:“唉,这棒子也没送成,此刻竟然还在我身上。”
他瞧着这比他岁数还小的师姐,心道:“韩师姐既然出现在休宁,想必是院长熬不住她的纠缠,将一些事告诉韩师姐了。可现下看来,她似乎知道得也是不多……”
但此刻那不思门的女子已出城远遁,他可没法在这时告诉师姐今天发生的事。
曾猛一甩脑袋,将这些事抛诸脑后,急道:“是是是,师姐,今天才出生的……再迟就追不上了,快跟我走!”
曾猛也不顾韩师姐发愣,拉着她便向城门跑去。此刻那不思门的女子飞奔在官道上,转眼就入了林。
两人一路跟着那女子入林,林中女子的踪迹却消失不得见。曾猛不住催促韩枝梅施展“傲雪寒霜决”中的“三花探雪”,二人尾随着若有若无的死气追了上去,还不时提醒她不要跟丢了。
两人就这样在林中摸索了一晚上,第二天竟是出了休宁地界,来到六斗。
……
林中一片寂静。
忽地一声婴儿的啼哭响彻林间,惊起了树上筑巢的幽雁。一道黑色的人影在林中穿梭,长袍随身卷起,一手抱着个婴儿一刻不停地奔跑着。
嗒嗒嗒,脚步声不断。
正是那不思门的女子。
她回忆起昨日在赏家里师兄拼死掩护自己逃脱的景象,一时心下泛苦,胸口隐隐作痛。
“唉,早知……便应该让师兄听我的了。我们俩本就应该死,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过完最后的日子也便是了。为何,为何一定要去争那一口气,找那赏雀麻烦呢。师兄为了我还,还……只怕这下已经……”
她知陈师兄对她情深义重,最后为了抵挡赏雀必然消耗气劲与赏雀硬拼。沾染上这死气,越是调用气魄,便死得越快,赏雀又那么强……
她皱着眉头看着怀里的孩子,红艳的裹布映着孩子粉嫩的脸,有些拿不定主意。
“这趟来本就是针对赏雀夫妇。此刻蔺银性命垂危,赏雀必然将北上吕垩找那救治之法,引蛇出洞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不过这孩子却是有些难办。孩子才刚出生,就受这波折。是了吧,爹爹妈妈都不在,才哭得这么大声……多哭会儿,多哭会儿,哭着哭着便好了。”
女子摸着小赏银的额头,眼中一时柔和,一时狠厉。孩子幼小,不知她说些什么,但能感受到她的温柔与戾气。两种感受交织在一起,孩儿反倒是分不清了,只会哇哇大哭,惹得这女子面目生厌。
“本想把你带走,留个念想。师兄死了……是死了吧。他死了之后,便没人陪我了。你哭得大声,越大声后面的人追得越紧。哈哈,本是想把你养大,然后告诉你,你母亲是我害的。不,说你父母是赏雀害的,一定更有趣。可惜啊,没机会了……他们追得紧,抱着你我没法走。”
“小乖乖,阿姨现在给你一指,他们等等见到你,便不会来追我了。你要死是了,可别怪阿姨。那大个子本来追不上我的,怎么忽然又跑来个帮手?你……哭得再大声一些唷。”
……
曾猛和韩枝梅在林中追索了一个昼夜,此刻已是第二天傍晚,仍旧只能探到那人一丝的踪迹。
此地是六斗驼林,林中驼木至多只有两人来高,树叶繁密,形如驼峰。但驼木根须密布,粗壮的根须歪扭地躺在地上,令人难以行走。
“不远了,就在前边!”
韩枝梅挑开一根驼木的根须,感受到了那股死亡的味道。
她的“傲雪寒霜决”是赏烛亲自为她挑选的锻体法门,乃了事院中一等一的女子锻体术。练成后不但体魄强健,手下招式凌厉,还有一门独一无二的追踪绝技可以施展。
此刻韩枝梅便是施展出源自“傲雪寒霜决”里的“三花探雪”,追寻着女子。
忽得,远处林间一声啼哭。
“在东边!”
曾猛听到是孩子的哭声,哪还有迟疑,定然是赏雀的儿子了。他迈起步子,踹开拦路的驼木,大步奔去,鞋上沾满了土星子。韩枝梅跟在后头,却有些奇怪。
“怎么孩子的声音在东边,死气却往西边去了?”
……
两人劈开树丛,在一棵驼木的树根底下,找到了小赏银。此刻他仍旧被红布包裹着,不过这裹布已经皱巴巴的了。
韩枝梅俯身,小心地抱起孩子。可赏银仍旧哭个不停。
“宝宝乖,宝宝乖,不哭了,不哭……啊!”
“怎么了?怎么了?”
一旁的曾猛没看清韩枝梅怀里的赏银,还以为那女子就在附近,拔出腰后的斧子,环顾四周,虎视眈眈。
“是这孩子!那女子好狠的心……”
韩枝梅将赏银递到曾猛眼前,拨开裹布,看得曾猛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这是丧亡指!”
只见赏银右胸上印着一道灰白的印记,下手的人故意施了小力,没有全力施展,否则韩枝梅此刻抱着的便是一具婴儿的尸身了。
“这可怎么办?常人中了这丧亡指,难也难些,但总归可消耗我两的气魄,为其渡气,便可消弭。这孩子才刚出生,体魄都未健全,又哪来的气魄?我们可护他心脉,但渡气只能拖延却无法根治,待毒气在他体内扩散开来,这孩子一样得死。必须要有外力协助了!可又该怎办?”
曾猛大为着急,好不容易找回了小赏银,可变化来得太快。若不及时救治,只怕这孩子便会被这小小一指拖延至生机全无。
“师姐,你平日里精研医道,密侦司里消息又广,可有法子救治这孩子?好不容易找到他,我……实在不忍心他死在这里。”
韩枝梅低头沉吟,耳中听着孩子的哭啼,一对眉毛拧在了一起。曾猛见师姐这样,当下也不敢再说话,怕打扰到她的思绪。待得片刻,韩枝梅似乎想到了什么,抬头看着曾猛。
她停了一会,似乎下定了某些决心,缓缓道。
“世间唯有两种方法,可在此时帮助这孩子抑制、消却此毒。一是吕垩极寒之地‘雪瀑崖’,那是世间寒气汇聚之地。若将孩子带去,便可用无尽冰力凝固孩子体中的‘丧亡毒’,从而将其逼迫出来。”
曾猛眼睛一亮,但随即却猛地摇头:“来不及了,现在去吕垩路途遥远且凶险,只怕还未过君山便会被游散在四处的巨人悍兵遇上。一个耽搁,只怕小孩便要丧命。而且我们二人便算是拼了命渡气,也最多延缓他体内丧亡指足月时间,连北地都到不了,怕是不行。”
韩枝梅听他这样说,也点头同意道:“对,所以,还有另一个方法……”
“是什么?”曾猛问道。
“骑鲸岛,六弥山。”
“银杏海?”曾猛惊讶道。
“不错,若说‘雪瀑崖’是天下间至寒之地,那这‘六弥山’便是至阳之处。六弥山乃千年活火山,至今山里仍旧有多处地热温泉。常人泡了,必然经受不住热力,火毒攻心,危害极大。可这孩子体内‘丧亡毒’遍布,就需要这火毒淬炼。只要这孩子日日泡着温泉一个时辰,便可消弭这天下奇毒。”
她顿了顿,叹气道:“不过只怕这孩子年幼时光,都得待在这六弥山上了。”
她怜爱地看着小赏银,口里没说的其实还有一句话。
“赏雀这孩子,怕是一生都不能使用自己的气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