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很多时刻都会流泪,喜悦的、恐惧的、委屈的、屈辱的,甚至对于某些人来说,流泪是可以成为一种达到目的的手段。
它可以随着情绪流露出来,也可以毫无理由。
此刻的眼泪陈晓潇来讲,它的出现有点令自己不知所措。毕竟她才九岁。
在面对自己畏惧又无从理解的事情时,她表现的表现的和任何一个无助的九岁的小姑娘一样,满脸惶恐,一行眼泪从眼角流出,不带声音的呜咽,面上又露出一种使劲隐忍的表情,企图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委屈。
陈晓潇坐在马路牙子的边缘上,路的对面是姑姑和大伯。
他们伸长手臂,叉着腰,努力把脖子伸到自己的极致,欲瞪裂眼眦,嘴巴一张一合,脸上通红,穷极自己一生的肮脏词汇来冲着这边咒骂,面目狰狞的可怕。
而路两旁都是围观的街坊邻居,三五一群靠在一起窃窃交谈,拿着眼角貌不经意的觑着这边,脸上的表情都是怜悯又愤懑。
陈晓潇不愿抬头看眼前发生的一切。她的心蹦蹦的跳着,隐隐有一种昏沉而困倦的感觉控制着大脑,如果情绪能用色彩描述,这一定是灰色。
今天的天气是可以让人出一身黏汗的大太阳,但是不论看向哪里,似乎都是一片灰蒙蒙惨凄凄。
放眼望去,灰蒙蒙的大路、灰蒙蒙的院子、灰蒙蒙的楼房。抬头看妈妈的脸色,也一片是石灰白。
虽然年幼,但陈晓潇也知道亲人怒目相仇的缘由。
爸爸两年前犯了事,上月被判了刑,十五年。十五年,足够剥夺那个男人看着幼女竹笋抽芽一般剥茧幻化成大人的权利,足够让三十出头的妻子一夜间增添丝缕白发,足够让老母亲哭哑了喉咙、老父亲醉倒在厕所。
这些都是定局。
妈妈提出了和爸爸离婚。爸爸在高深围墙内的手紧紧握着铁栅栏,用绝望又哽咽的语气给老母亲打电话,他说,律师用手摁着我的手,在离婚协议上按上了指纹,那个女人,想和我离婚,把我的孩子带走,我什么都没有了,她要带走我的一切。
这样的控诉,是一切斗争的导火索,而所有关于整个事件的记忆,又都是混乱和突然的。
陈晓潇依稀又清楚的记得争吵的开始是在前一天的晚上,小姑姑和姑父牵着之前爸爸在家时留下的哈巴狗咚咚咚的敲院子的大铁门,哈巴狗很可爱,自从爸爸两年前被收押了以后,姑姑就把它领到自家来养。
狗叫什么名字,陈晓潇不记得了,只记得它的脖子上挂了个铜铃,跑起来铃铃响,爸爸在家时,相当宠它,在没有狗粮的年代,家里经常买火腿肠来喂它。
姑姑重重的捶院子的大铁门,用着从来没见过的恶毒表情朝门内叫喊:“赵雁!你的狗我给你牵过来了!”
印象中的姑姑一直都像个大小孩,排行最小,所以经常和小辈们打闹,是最不像长辈的长辈,从来没有训斥或打骂过陈晓潇。
在爸爸不在的这两年里,有时得了空闲,会和姑父接送自己上下学,因此她是晓潇最喜欢的亲人。
陈晓潇从客厅里探出头来,看着妈妈去打开铁门,不甘示弱的喊过去:“嚷嚷什么,这是你家的狗,你们自己养。”然后两人闹闹哄哄的在院子里吵了起来,一墙之隔的奶奶也把窗户打开,中气十足的参与了骂战。
然后就是混混乱乱的晚上,在两方拉拉扯扯之后,妈妈把姑姑赶走,把院子的大铁门用大锁从里面锁起来,然后利索的在屋子里收拾起了东西,衣物棉絮,用床单一裹,两大包,堆在客厅的老板椅上,给舅舅打了电话,让娘家人明天来接自己离开。
陈晓潇茫然的看着这一切发生,没有人告诉她事情的缘由,没有人来和她说一句话,本来傻里傻气的她在这件闹剧中显得更加笨拙,她听从妈妈的话,默默的收拾着自己的书包和衣服。
屋外的吵骂声像插在头上的锥子,隐隐又沉沉的一下一下在脑子里咣咣深入。她抱着脑袋,可怜兮兮的坐在椅子上看着两方激烈的争吵。
在争吵中隐约听明白了吵闹是因为妈妈提出强制离婚,让奶奶和姑姑恨透了抛弃爸爸的妈妈。她知道离婚这个词,但仍然不太懂为什么她们会吵得这么可怕。
陈晓潇抬头看着亲人们,看着她们接近暴躁,迫不及待的把怒气转化成恶毒的语言刺向最恨的人,似乎这样,才能使心中的怒气消散一些,这些硝烟飞扬在她眼中,陌生而难过。
可是,似乎越是运用辱骂的语言,越是不能表达出心中欲将对方撕碎的愤恨,奶奶和姑姑愤恨之极,在窗户的那头开始向院子内扔东西,砸向门窗。
玻璃哐当一声碎了,玻璃崩成渣飞得四处都是,一直弹到了陈晓潇的脚边,吓得她啊的一声尖叫。
妈妈流着眼泪将陈晓潇护在怀中,抱着陈晓潇嚎啕大哭,她的嗓子因为争吵扯得嘶哑,她抱着陈晓潇伤心的哭,眼睛因仇恨而通红:“我的孩子,晓潇,我可怜的孩子,虎毒不食子!你看看你身边的这些人啊,是想让我们娘俩死········”
妈妈的哭声引出悲伤陈晓潇埋藏在心里的恐惧,她的胸腔里仿佛灌进了沉重的水泥,压得她无法呼吸,她急促的呼吸了几下,眼泪就像倾了堤的洪水,从眼睛里涌出来。
被妈妈抱得那样紧,仿佛世界上此时就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其他的一切都是黑暗,傻傻呆呆的她有一些明白了此时真的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大事,一切都将会被改变。
究竟是什么使亲情变成了这样丑恶的嘴脸,世界像是一只蛰伏的怪兽,一瞬间对她张开了爪牙。
心情和天气好坏无关,心情和衣服的颜色无关,在人类喧嚣的社会里,草木蓬勃有无所顾忌的生长,阳光欢乐又肆意的流淌在树叶的缝隙里,风悠悠缓缓的将地上的影子摇晃成摇篮的模样,地上的蚂蚁事不干己的成团搬运着一只苍蝇的尸体缓缓前行。
一切事务都按照自己既定的次序在前进,即使没有人指挥,似乎在冥冥中还是有人在时间的背后喊着一二一的口号敦促着事件的前进。
那么,那个管理人们的神呢,是在打盹么,是什么让他放任着人们扰乱世界的秩序,把所有关系都画成一只纷乱的笼子,将人困进去,延伸出触手,困住手脚,欲喊不能,无法挣扎。
躺在牢笼里,看着那些与自己无关的蔚蓝的天、摇晃的树影、成团的蚂蚁、恣意的阳光,各自在各自的轨道上悠然前行。这时升起的感觉可以叫做绝望吗。
世界和自己是无关的。
陈晓潇看着远处舅舅和大姨带着带车厢的三轮货车在路边停下来,姑姑和大伯立刻上前将三轮车围住,不住的咒骂、又是一阵推攘和撕扯。
大姑姑扯住妈妈想要往外拿的包裹,发了疯一样的尖声嚷;“这是我们陈家的东西,你想往外拿,你这个贱人,走的时候还要拿我们陈家的东西,你一辈子不会好过的,你一辈子嫁不出去!”
在撕扯间,包裹被扯开,几件夏天穿的衬衣和春秋的换洗衣服散落在地上,除此之外,就是一些通常的日用品,并无大件值钱的东西。大姑姑不甘心的把包裹抖在地上,用手翻着散落的衣服,试图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来印证自己的话。
邻居的王奶奶拄着拐杖立在门口,见此,微微别开了头。一些颇为不屑的路人抱着肩膀嗤道:“好聚好散,何必为难这娘俩,看在孩子的份上也不能这样难堪呀。”
一时间,理直气壮的大姑姑颇为难堪,一跳起来用手指着赵雁骂道:
“你这个不知好歹的白眼狼!陈平是为了谁才折进去的,还不是为了养活你们娘俩,就是你天天说没钱没钱逼他,好不他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走向这条路!你···你·····你这个白眼狼!养不熟的****!”
大姑姑说着,脸蹭的一下涨得通红,情绪激动的手直抖,脸上的肌肉都在抖,大伯和小姑姑也上前扯住赵雁的袖子使劲推攘,用了浑身的力气,好像言语已经无法表达他们的怒气。
陈晓潇泪眼朦胧的看着,觉得如果他们手里如果有把刀,一定会冲妈妈的胸膛捅进去的。
陈晓潇一下子从床上惊醒。
窗外的日光明亮的从树叶缝隙里悠然铺落在房间的地板上,额头和脖子上沾满了黏腻的汗,长发黏在脖间,似绳子一样绕着喉咙。浑身绵软如同抽了脊骨的鳝鱼,关节处酸胀无比。
又梦起了爸妈离婚的场景,每每在这样的梦里,自己都会胸口沉闷万分、哭得头痛欲裂。
还好只是梦,在一遍一遍的梦里,自己都像是旁观的第三者视角来看着事情的发生,在梦里,看着妈妈哭得捶胸顿足、自己麻木又悲伤的表情。
作为上帝视角的自己,总是在心里憋着一股翻腾的怒气,仔仔细细又紧张的待在梦里看着事件发展,在每一个冲突推进的角点,似乎都想握紧拳头,眦大瞳孔来喊出一句什么话,像蝴蝶效应那样,来改变事情的发生。
但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缚住,手脚动弹不得,偏偏喊出话的那股力量也似找不到出口,在胸腔里翻腾冲撞,压抑难忍。
只得在每一次事件的重演里,眼睁睁的温习了一遍又一遍的争吵、拉扯、咒骂,随着年岁的增长,心里的那股愤怒和莫名让人发狂的冲动,也似沼泽那般,令人越蓄越深。
床头的小闹钟指示的是八点,幸好今天是星期六,陈晓潇掀开盖在肚子上的毯子,昏头昏脑的下床,打开房门向客厅望去,意料之中的空无一人。
在保险公司跑业务的妈妈果然又早早的出门了,通常情况下,妈妈会在客厅的茶几上会留下早饭的零钱,或是前一天晚上带回一袋面包,配着牛奶,就是一顿早餐。
尽管经历了一夜凶梦,脑袋痛得像是要裂开,陈晓潇却打消了睡回笼觉的念头。因为她和张筱倩约定好,上午九点钟去她家做作业。
张筱倩是她上高一时的前后桌,新的班主任老孔并不像传闻中的那样凶神恶煞,班主任姓孔,因一头中央不长的发型被同学一致认为他比实际年龄大二十多岁,又配着精瘦小巧的身材,被学生暗地里叫他:老孔,或是老夫子。
但出人意料的是老孔并不像传统的老夫子那样迂腐。在防患早恋如防川的年代,别的班级的座位都是男生与男生同桌,女生与女生同桌,除非男女人数比例差距颇大,否则几乎一大组都是男生或女生的情况比比皆是。
但老孔偏不,新学期第一天偏其道而行,在同学们简单的自我介绍后,便将男生一竖排,女生一竖排,男女混合同桌。而张筱倩,就坐在自己的前方。
从古到今,几乎所有友情的开始,都会是由距离挑选形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