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树没人要。
红树在11岁的时候改称她的小舅为爸。
红树当然是被生出来的。她的亲妈生出她以后,看到是个女孩。她们不需要女孩,已经有了两个女儿了,想要的是儿子。但是红树是个女孩。
红树的亲妈打算把她给姥姥养着。
刚生出来的小孩离开妈养不活,她的妈妈就一直住在姥姥家给她喂奶。反正从那时起,红树就没回过家。去了她亲妈的家,也是走亲戚。
住在姥姥家没几天,村里有人举报,说他家有人超生。举报超生能得1万块奖励。乡里派人下来抓。她妈抱着红树躲进河中间的芦苇丛里。红树哇哇的大哭。她妈就掐她。她更哭,她妈就用手捂住红树的嘴,红树的小脸憋得通红。过了好长时间,她妈放开了手,红树半天没声,把她妈吓坏了。
红树躲过了抓超生的人,从此住在了姥姥家。
红树小时候是我们几个孩子里最邋遢的。做游戏的时候,大家一排坐在倒下的柳树干上,没人愿意挨着她坐。小胖说,不要碰她,我妈说她太脏了。红树确实是一个脏兮兮的小孩。身上的衣服永远是灰色的,袖口沾着擦下的鼻涕。听说她一个季节只有一身衣服,。瘦瘦的小脸上除了鼻涕,黑乎乎的灰常常覆盖满脸。手上脏的更不用说。大家手牵手围成一个圈时,和她牵手的人要把自己的手用袖子包住再伸给她。她握住那只用袖子包住的手,看着他笑着说,抓紧一点啊,我们不要散开了。
小孩都知道,红树的邋遢是出了名的,更知道只有她是和姥姥姥爷住一起的,没有妈妈和爸爸。
小的时候,红树还一直对别人强调说,我有爸妈的,我见过他们,他们住在**村,等以后我会回去的。
所以她觉得住在姥姥家只是暂时的。
那时姥爷还在世,和小舅家住一起。红树和姥姥姥爷住在小舅家的偏房,小舅一家住着新盖的三间房里。五岁的时候,姥爷去世了,红树从此和姥姥相依为命。小舅做好饭送给她们,红树吃不饱也不敢要。我们去找红树玩,她和姥姥住的房子里有一股难闻的味道。红树坐在床上依偎着姥姥的手臂,招呼着站在门口的我们说,进来坐啊。我们却坚持站在门口就好。我们说去你小舅家看电视吧,她说,不行,怕弄坏了。
9岁的时候,红树的姥姥也去世了。我们不信。放学后,在村头的大叔说,红树,你姥姥老了。我们当然不信,大人常常逗哄小孩儿玩儿,红树更是常常被哄骗。有人说,红树你妈来接你了,真的,不信你回去看看,还拿了两大包好吃的呢。红树说,我知道你骗我,我就不相信你。
红树不信姥姥老了。她知道老人死了不能直接说,大概老了就是死了的修饰用法。她生气了。红树有时候生气的时候连大人也骂,她说你姥姥才死了呢。那个叔叔不说话走开了。又有一个大妈说,红树你姥姥老了。红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从村头一直哭到家。那天中午,全村都听到了红树响亮的哭声。
红树从来没有大哭过,我看过她被人欺负得流眼泪,只是默默地流泪,然后气地说不跟你们玩了,扭头就跑了。小孩在后面喊,你以为谁非要跟你玩呀,邋遢鬼!
那声音是我听过的最惨烈的哭声,让人听到后心惊胆寒。她一路哭喊着姥姥,姥姥,我的姥姥啊......
奶奶听到了这哭声,抹着泪说,这孩子,命真苦啊。
红树的姥姥老后,她的妈妈仍没有接她回家。她又和小舅住在了一起。她对我们说,我妈说先让我住在小舅家,小舅家只有永杰一个男孩,想要个女孩。我小舅疼我呐。我妈说以后会常来看我,等我长大了就回去。
小舅是个很老实的人,怕老婆。和老婆顶嘴的时候,不敢看着她的眼睛,低着头含糊糊的说着不满。老婆瞪着他,一动不动,接着指着他大声的争论。
红树知道,小舅疼她,而舅妈是嫌弃她的。所以她想办法让舅妈不那么嫌弃自己。
住进小舅家后,红树是我们当中第一个开始做家务的小孩。我们去找她玩,红树去玩啦。红树正在洗碗刷锅,她说你们等我一下,马上就好了。我们说你玩完了再回来刷吧。她笑着说,不行啊,舅妈要生气的。
舅妈是个高挑,身材苗条的女人,有人说她小舅这个老实人怎么就娶了个这么好看的老婆呢。可是舅妈说话一点也不好听,她和红树说话总是带着呵斥的语气。红树说,舅妈肥皂在哪呢?舅妈说你自己不会找找啊,那眼睛长着是干什么用的?红树给她盛好稀饭,舅妈说跟你说了给我少盛点,就记不住呢。
红树处处照顾着永杰。她对永杰就像亲弟弟一样,她觉得自己就是永杰的亲姐姐。永杰也是个老实的孩子,容易被欺负。她常常带着永杰和我们一起玩。我们嫌永杰太小了,跟我们不是一个级别的。她说没事,我们两个算一个人,捉迷藏时我们藏一起好吧?红树再被欺负的时候,永杰也帮着她。最后他们两个人都哭了。红树说永杰我们走,不跟他们玩!
舅妈给永杰和红树买了新衣服。红树满脸笑意跑去找我们玩,咯咯笑着说你看我舅妈给我和永杰都买了新衣服,真好看。有人逗她说,哎,你这件没永杰的贵啊,你舅妈偏心啊。红树满足的笑着说,一样贵的,我舅妈也疼我呐。你不要瞎说,谁对我好我知道。
11岁的时候,有一天红树突然喊小舅叫爸了。我们以为是听错了,问红树,你怎么喊你小舅叫爸呀?红树说,舅妈说我以后就是她的女儿了,以后喊他们爸妈。她正在水井边洗着衣服,指着房子里的新爸妈高兴地对我们说。
喊舅妈叫妈以后,她对红树的脾气也没有了,态度温和了许多。奶奶说,红树这孩子勤快,又听话,她舅妈有了这个女儿不亏啊。
红树每天亲热的喊着爸妈,比以前笑得更多了。
红树变得比以前更爱干净了,她说妈也爱干净,我也得爱干净。有人问,红树,你不回你家了吗?你不是说你妈会来接你吗?红树嘟着嘴低头说,我才不要回去呢,他们都不要我了,我长大了也不回去。
12岁的红树开始要求好看了。她把脸洗的干干净净,头发也梳得整齐。有人发现红树挺白的,比周围的女孩白,头发发黄。大妈们说,她是小时候没营养啊,连饭都吃不饱。红树从小就瘦,一直没长肉,是我们那群孩子里最瘦的。
她妈给她买的衣服只有几件,但是她常常洗衣服,身上穿的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脏了,而那时的我们还赖着大人洗。红树做饭已经很熟练了,每天中午,她问,今天吃什么?就像一个当家的一样。做起饭来,动作熟练地像一个已婚妇女一样,有条不紊,边做还能边和我们聊天。
红树上到初中的时候,她舅妈说,不要上了,和别人一起去打工吧。红树说好,反正我也不想上的,以后挣了钱可以自己花。于是红树和村里的女孩一起进了工厂打工。
工厂在浙江义乌,一家小生产作坊。红树刚到那里,就开始发烧,身上长了许多痘。一检查,因为水土不服。红树那几天不能干活,只能躺在床上养病。红树说那几天她都养胖了,看着别人干活她都着急,自己不干活就没钱。眼看身上带的几百块钱要用完了,水土不服总算好了。红树终于能工作了。她说幸好熬过了那几天啊,要不然一分钱都挣不到就回了家多丢人啊。
工作对红树来说不算累,每天就是剪线头,分装东西,都是特别简单的工作。红树说后来天天干也累了,无聊死了,就在一个院子里不能出去,人闷得慌。
一到放假,她们几个女孩就出去买衣服。拿到自己挣得钱,真是开心死了,从来没花过自己的钱啊,想买什么就买什么。红树隐约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了。
后来红树回家来,变得和那些出去打工的女孩一样时髦。红树的长发拉的直直的,颜色也染了黄色。红树的衣服不再显得土里土气,她有了几条紧身的牛仔裤。纤瘦的腿穿着紧紧的牛仔裤,让人羡慕。女孩们说红树的身材真苗条,她从小就瘦啊。
时髦的红树比以前更爱笑,更能说了。她用自己挣的钱给永杰和爸妈都买了新衣服。后来,打工攒下一些钱,她也交给爸妈。她说是爸妈把她养大啊,她能挣钱了当然要孝敬爸妈。有人问,红树,你挣的钱不给你亲妈吗?红树立马不高兴了,给他们干嘛,我又没用过他们的钱。
后来,红树的亲爸妈曾经要接红树回家,红树不认他们,说自己是不会回去的,就算以后嫁了人回娘家也是回现在的爸妈家。她亲妈流着眼泪回去了。红树说我以后会去看你们的,但还是喊小舅舅妈叫爸妈。
红树再次打工回来的时候,衣服比以前更多更好看了。像见过大世面的人一样,她说起外面的城市时平静了很多,不再像第一次回来时那样激动地叙述。她说那些城市的人和我们就是不一样,讲究得很。咱们这哪儿都脏,生活又不方便。她说话的时候,有时会不经意的冒出句普通话,就像城市人说话里带着英语一样。
红树还买了手机。她拿出手机给我们看里面的照片。翻到一张男孩的照片,斜刘海遮到了眼睛。红树害羞的说,这是她谈的那个人,也是在那个工厂里的,还是咱们旁边村子的。红树说她们家条件还不错,房子已经盖好了。她对我还不错。她低着头甜蜜的述说着。
长大后,没有再见过红树。后来遇到小时候玩的很好的一个朋友,刚从上海回来。她说红树现在已经结婚了,都有孩子了。去年红树去上海玩,让她去火车站接她和孩子。那个朋友说,你不知道,红树有了孩子,人也胖了起来,也不爱打扮了,看上去年纪比我们大了。她说红树的孩子也很胖,她抱起红树的孩子,那孩子真沉,后来她手臂酸死了,一想红树竟然抱了他一路。
听她说着,我好像看到了红树,长大后的红树我虽然再没有见过,但我像是看到了,红树从火车上下来,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抱着她的胖乎乎的孩子。她一路的疲劳,头发散乱了,看上去很累。来去匆匆的人群后面,她终于看到了去接她的朋友。她的脸上马上笑了起来。她举起一只手,用力的挥动,像曾经那个活泼而倔强的小女孩一样,对着对面的人用力挥手。她嘴里说着,嘿,看到我了吗,我在这呐!
火车站的人来来往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赶。只有红树站在那,挥动着手臂,一直用力的,不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