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收养
直到这一天,蔡淑华彻底改变了自己的想法,重新燃起了生活的斗志。
她的儿子叫菜包,菜包的真名叫蔡包,能给孩子起这样一个名字,基本上可以看得出来,父母应该不会太有水平!实际上,这实在怨不得蔡包的父母,也就是蔡淑华夫妇。他本就是被捡回来的,其中确有一丝无奈,也颇有些趣味。
蔡淑华记得很清楚,那时她也还住在神泉村,那是大约五年前的一个冬天,天气特别地冷,在这地近杭州的南方,居然飘着百年不遇的鹅毛大雪,家家户户都关起了门窗,人人都呆在家里避寒取暖,没人窜门了,蔡淑华也一样。可巧镇政府上班的丈夫张樵山打电话回来,说是买了太多东西,天太冷了拿不了,还要给她买药,让她骑着三轮车到车站接他,他正在村口车站旁边小店里等着呢。
蔡淑华穿得厚厚的,又给丈夫拿了件大衣,蹬上电动三轮车就出了门。大雪已经接连不停地下了好几天了,一脚下去,雪都没过了脚面。三轮车虽然加装了电机,可在这么厚的积雪上走也不很给力,还得加上人力蹬。路上一个人影儿也没有,狗叫声都没有,安静极了,就连一年365天雷打不动都在村东头神泉观门口摆卦摊的黑道士也不在那里了。从神泉观一路慢慢骑过来,几分钟就到大路上了,抬眼望,“神泉村车站”旁边小店里亮着灯,便加速赶过去。
她喊了张樵山出来,装上的他提出来的东西,再转到大路口,不过三五分钟时间。回来自然就是张樵山当“司机”了。“你说这谁这么大本事,把天都给捅漏了呢!这雪恐怕是百年不遇吧!”
蔡淑华拧了他一把,“本事大”是他们夫妻间的笑话,笑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张樵山哈哈一笑,突然一个急刹车,蔡淑华撞到了他身上,又捶了他两下,道:“干什么呀,叫你慢着点嘛,这么大雪!”
“不是,你看,你看,这,那,那是不是个小孩儿呀?”张樵山声音有点发颤。
蔡淑华顺着他手指一看,一个红色的包裹放在地上,隐隐有小孩的哼唧声。她“腾”地跳下了车,边走边说,“呀,我看看,呀,天哪,可不是吗?哎呀,天哪,这谁、这么……这么缺德呀,这大冷的天!哎,我刚过来的时候还没有呢,你看,这里还有脚印呢,往那边去了。樵山,你往那边去看看,肯定没走远。这个天把孩子放这儿,人影都没一个,纯是想把孩子的命给搭进去啊!”
张樵山也顾不上看那孩子一眼,加大油门,用力蹬起来,三轮车顺着脚印赶了上去。这雪下得很大,几分钟过去,脚印就快被盖住了。那脚印不到半里路外,消失在两行汽车轮子前,汽车掉了头的。看来是坐车来扔孩子的,“妈的,还有人性不!”张樵山暗暗骂道。
回到路口,张樵山道:“应该是坐车来的,肯定撵不上了。孩子怎么样?”
蔡淑华道:“孩子没事。”顿了一顿,又道:“是个男孩。”两人结婚已经三四年了,头两年是没想着要,后来想要了,却是蔡淑华身体虚,不适合怀孩子,所以一直吃药,也没见好。蔡淑华跟张樵山提过一次,抱一个孩子回来,张樵山没表态。蔡淑华是非常敏感的女人,知道丈夫肯定还是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刚说出这句话,心里马上就有点后悔,怕丈夫想多了,马上又道:“这有一封信,只有一句话,刚出生三天。还有一千块钱。这可咋办呢?”
两人对视片刻,愣了一会儿,张樵山道:“到店里瞅瞅吧,说不定有人看到了呢。”这话可说得太勉强了,这大冷的天,路上就只有他两个人,店又在另外一边,其他还有谁能看到才怪呢!
小店的老汪不是本村人,一看两人去而复返,还多了一个婴儿,惊得瞪圆了眼睛。“哟嗬,这可是稀奇事啊!”
店里还有一个妇女魏青,是从外面嫁到村里有名的泼妇兼大喇叭,“呀哈哈哈哈哈……”这是她高兴时的招牌语言,未言先笑,声音洪亮,其粗犷其豪爽足以让十里八乡的男人全部汗颜,“我说,这是好事啊,天赐给淑华的孩子,我看,樵山哪,干脆你们就领养了得了,这是积阴德的事。我要是没儿子,一准就抱回去了。”
老汪心说这TMB的是什么话,真NMD啥难听你说啥,赶快打岔道:“再说吧。那个,不管怎么着,这也是缘分哪,孩子已经抱起来了,可不能再放下了。樵山哪,这是奶瓶,还有一袋奶粉,还有这暖水瓶,这是我送的,不管以后这孩子送到民政局,还是给了谁,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张樵山听了魏青的话,心里也忍不住窝火,看看妻子垂着眼睛,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一百块钱,放到柜台上,道:“老汪,你说得对,抱起来就不能再放下了。但没理由让你破费,回头找给我吧。天太冷,我们先回了。”跟魏青面都没照一个,转身拉了妻子离开了小店。
两人回到家里,给婴儿喂了奶粉。又讨论感慨了一番,基本辩明了,人家就是想要把孩子塞给他们的。不然不会选择这么个没人走动的天,五分钟时间,放下孩子走人。到下午时候,窜门子的可就多了。原来魏青“大喇叭”这个外号可不是白得的,比广播都灵,才中午一会儿工夫,整个村子都知道了这个新闻。有来看热闹的,也有来看孩子的,也有来看张樵山的。张樵山在镇政府里当个小干部,现在虽然不怎么起眼,但也不可小觑,是一个值得关注的长线投资品。哪个村里、哪里都不缺乏这样智慧的人。
当然,村里的人也算朴实,这些日子也都过得去,多数来了都拿着东西的,小孩吃的用的穿的,大到棉被,小到尿布片,都送了来。这是大家的心意,张樵山也不客气,都收下了,暗里叫妻子记了下来,以后有机会慢慢回了这人情。
这事热闹了一两天,热劲就过去了。张樵山到民政局反映了情况,谁知民政局需要这个证那个证的,他什么都没有,过了两天身体突然又感觉不爽,浑身无力,起不来床。这一来二去的,一个月就过去了。
孩子一天一个样儿,一个月过去,是块木头都能呆出感情来,何况这可爱的孩子呢!起初蔡淑华还催促张樵山,后来就不再催他了,心中其实期盼着能够把这孩子收养下来。
人生的多姿多彩就在于,你根本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有些是好事,有些是坏事;有些事无足轻重,有些事则能影响你一辈子;有些事雷声大雨点小,有些事则看起来不起眼,却会导致严重的后果。
张樵山死了。他的病眼看着好起来了,已经开始回去上班了,这天突然就觉得不舒服了。他叫自己的中学同学,现在一家家具厂当会计的刘小平把他送回到家里,让妻子找来了两边的邻居,村长马仲和和自己一手帮忙带大的可怜孩子马车,说有急事。
张樵山躺在床上,面色蜡黄,喝了一大缸蜂蜜水,道:“哥几个,听我说,不要打岔。我不行了。小平,这一张单子,是我在外面的欠帐和借款,回头你帮着淑华把帐算清楚,人死帐不能死,是不是?嗐,淑华,你别哭啊,我说的是实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哀,你,我对不起你啊,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个短命鬼啊,呵呵,别哭,别哭。仲和,车啊,远亲不如近邻,以后,你们要帮衬着点淑华啊……”
张樵山突然说出这些话,这几个人都楞住了。张樵山也不再理他们,对妻子道:“淑华,这孩子你喜欢,就收养下,不喜欢,就送人,或是送民政局。如果收养下,大名我不管,小名就叫蔡包,算是我和他之间的一点缘分!蔡是跟你姓,蔡包,呵呵,是纪念你包的菜包好吃;另外,神泉观门口的黑道士,如果有能力,就多照顾照顾他,他是个有本事的人;我今天要走,他上个月就算出来了,我一直没跟你说起,怕你担心;淑华,我对不起你,我要先走一步了。唉,你包的菜包,我可还没吃够……”话没说完就此气绝而亡。
张樵山的死在村子里也传了一阵,老人们说,能知道自己要走,那是不简单的人呐,要上天去做官的。也有说蔡淑华是克夫了什么的,说什么的都有。
大家怎么说,跟自己都没关系了。蔡淑华的天是完全塌陷了,失了丈夫,就像是没了主心骨一般,整日里失魂落魄地,本来身子就弱,这越发地精神也恍惚起来。不过,好在还有一个小婴儿需要她照顾,人总算没有彻底地垮掉。
原本她依托丈夫在镇政府工作的便利,找了几个养殖方面的专业户,准备搞一个小型养殖场的,这一来,什么都没了。她是北方人,可父母已经不在了,也想着回北方去,可再想一想,去哪里还不一样?原来她就是个精干麻利的女孩子,结婚后心思也很活,只是身体不行,精神不济,什么事情就都干不下去了。一者没了丈夫的工资,二者她自己也没有固定收入,一来二去的,生活上就捉襟见肘了,只能靠卖包子赚些辛苦钱。
唯一支撑她的,是这个孩子。她决定收养这个孩子。丈夫遗言要给孩子起名叫蔡包,并非临时起意,那是最初两人曾开玩笑,将来有了孩子起什么名字,丈夫开玩笑说:“你姓蔡,又会包包子,干脆就叫蔡包得了。”蔡包,菜包,村里人就这么叫了起来。她丝毫不以为忤。她想,大俗即是大雅,又是丈夫的遗言,每当叫起儿子的名字,就能想起丈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