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莫长先照旧赶着车。他们走的是一条林间道,道路两旁都是茂密的树林,此时日头正盛,连鸟儿都不大乐意鸣叫,便只听得见车轱辘声。蚩苑在马车内舒服的午睡,其他几人显得有些沉默。以往诉宛作为话痨担当,几乎没有一刻能消停,加上蚩苑又是欢脱的性子,云初黛常被吵得脑仁疼。现在诉宛为情所困,矜持的与水风眠保持着距离,云初黛又几乎不搭她的话,一路上气氛尴尬到令人发指。
云初黛几不可察的瞥了诉宛几眼,心中了然,为对面两个丫头解决婚姻大事,实属迫在眉睫。毕竟被吵得脑仁疼,总好过两个她在乎的人互不(诉宛单方面)理睬。
天近黄昏,莫长先寻了客栈落脚,巧的是他们来时便住过这里。此处属郊外,前后的镇子都有些距离,许多商旅会因天色而选择暂住这里,因此人气颇旺,所幸客栈规模尚可,接待来往过客倒也不会怠慢。
进了客栈,自有小二殷勤招待,莫长先去掌柜处订好客房,几人便在带领下各自进房。水风眠来时因宋元祈的百般折腾,几乎整个行程都在昏昏欲睡或干脆直接倒头大睡中度过,一开始并未意识到这客栈之前曾住过,只是进了客栈后,她总觉得客栈内一张张脸她似乎有些印象,趁着与旁人同路的空档不由神叨叨的问道:“这些人我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
诉宛阴郁着答道:“因为我们先前住过。”
水风眠将信将疑的“哦”了一声,但还是在意的不住回头张望。
莫长先这次意外的没有搭诉宛的腔,微微蹙起眉头未有言语,云初黛将他表情看在眼里,也未有所表态。
待众人皆安顿好,莫长先来到云初黛房前,得了应允后,他推门而入,闪身进屋又火速阖上了门,道:“世子妃,卑职方才望见叶统领了,看来祈安王也住在这间客栈。”
云初黛点了点头,他们一行随伙计上二楼时,远远望见楼下一间偏静的客房门前站着一人,那人虽装扮低调,但这守门之举本身就极尽奢华,想看不见都难,那人不是叶凯东是谁?
莫长先又道:“还有一事卑职颇为在意,这间客栈里的人,似乎与我们来时见过的人不一样。”这便是他方才皱眉的原因。莫长先在宋然忆面前虽不爱动脑子,不过好歹是睿王府的护卫统领,这点眼力还是有的,而水风眠觉得他们眼熟就更加可疑了。他之所以没立刻换地方,一来是担心若这里当真成了黑店,此举无疑是打草惊蛇,这在未摸清楚情况之前相当冒险,二来便是因为他见到了叶凯东。虽然莫长先不愿承认,不过他对祈安王还是存在着一丝莫名的信任——宋元祈总不至于发现不了这么明显的疑点,他既然敢住进来,必定是有恃无恐。
云初黛听完莫长先的解释,有些无语的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劳你多留心了。”
云初黛因其一贯言简意赅的风格,与莫长先说话多是平铺直序的语气,大部分情况下听起来还有些强硬,“劳你多费心了”这句略带谦和的话语无疑给了莫长先一丝温暖,莫长先大感受用,便打起十二分精神,预备舍了本就少得可怜的休息时间替众人守夜。他元气十足道:“卑职先替世子妃去备晚膳。”
云初黛道:“既对此店有所怀疑,今日便吃干粮。”莫长先领了命,自去准备了干粮分发给众人。
水风眠自然也见到了叶凯东。对于蚩苑透露她被蚩倾窕琴音所制后的梦中呓语,她可是惊吓得不轻。能不惊吓吗?她口口声声数落的那人就背着她呢!当然她更在意的是宋元祈竟一句话未留便走了,毕竟她还不知道自己做的药包管不管用,作为一个大夫,患者体验是非常重要的。
踌躇了许久,她决定若无其事的去探望宋元祈一番,检验检验她的药是否有效。这个念头冒出来后,她轻快的出了门,放松的下了楼,最后又紧张的卡着叶凯东的视角一步步向宋元祈的客房挪过去。
水风眠可疑的步伐可瞒不过叶凯东,她方出了叶凯东的视线盲角,叶凯东便已向她望来,她急忙脚下一旋,瞬间转了个身。叶凯东骤见一形迹可疑之人,略移了步子,似乎想叫住来人,幸而此时一伙计提了老大一个食盒,与水风眠打着照面走过去,径直送到叶凯东面前,笑呵呵道:“客官,这是您的晚膳。”
叶凯东只得接过食盒,回身前又望了一眼水风眠出现的方向,那里已空无一人,他虽留了意,倒也未上前查探,将食盒递进门里,由陆哲接过,便将房门复又关上了。
水风眠倚着墙角一阵捶胸顿足,她害怕什么啊,大夫关心病人有问题吗?仿佛嫌她不够出丑,方才应是目睹了她鬼鬼祟祟挪过去的伙计在她懊恼的空档又走了回来,他虽走得目不斜视,但水风眠攥着拳头一脸纠结的模样,必然全被他看了去。水风眠倒吸了一口气,望着伙计背影越发纠结。忽的她心头一亮,这背影……好生眼熟啊。她细细回忆了一番进入客栈的情景,掌柜,小二,伙计,甚至有几个正在吃喝的客人,都很面熟,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许是她下意识的想忘记方才的窘迫,好一阵思索后竟真的叫她想了起来,这些人,分明在荣宣派见过!荣宣派的人为何想不开跑来开客栈?很快一个可怕的念头升上心头,荣宣派的掌门是温俊,温俊可是要杀他们的!方才那个荣宣派弟子伪装成伙计给宋元祈送了一个食盒,这饭菜能吃吗?想到这里,她几乎立刻就要哭出来,她先是莫名其妙的纠结了一番,接着又想了半天眼熟之人是谁,宋元祈就算再慢条斯理,食盒也该打开了。以她与宋元祈相处的经验来看,宋元祈可没有找人试毒的习惯!
她再也顾不得纠结,跌跌撞撞的就冲了过去,叶凯东认出来人身形便是方才鬼祟偷摸之人,细看之下发现是水风眠,便放下了按在腰间佩刀上的手,客气道:“原来是水姑娘。”
水风眠差点一头撞叶凯东身上,惊慌失措道:“快开门,你们王爷有危险!”
叶凯东倒是颇为淡定,缓缓道:“水姑娘何出此言?”身子却是半分没让。
水风眠急得不行,隔着门喊宋元祈的名字,房内未有人语,叶凯东也不由狐疑起来,水风眠忙道:“叶统领你快让开呀。”
叶凯东下意识的挪了挪步子,水风眠一矮身,砰的一下撞了进去。宋元祈的客房比水风眠的多出一个隔间,摆设也多上许多,随意一瞥便能感受到一股风雅气。外间正中置一小桌,桌上食盒已打开,内里四菜一汤皆已摆了开来,宋元祈此刻正坐于桌前,一手执箸,从菜盘来看,应是已经开动了。
水风眠声音颤抖:“你……你怎么吃了,不能吃……不能……”边说着边疾步上前,撞开一旁惊讶的陆哲,拽过宋元祈白藕似的手臂探了探,搭在对方脉门上的那只手也同声音一般抖得厉害。不过很快她便不抖了,有些奇怪的自语道:“怎么没事?”接着想到什么,急忙不知从哪捻出一根银色细针,直直插进靠着她手边的一盘菜里,那根针取出时,一直神情淡然,略带玩味的望着水风眠的宋元祈不由微微惊讶,只见那根针没入菜中的部分已变得如墨般浓黑,陆哲也皱起了眉头。
只听水风眠呼出一口气,道:“没毒啊。”
宋元祈嘴角抽了抽,医圣传人不愧是医圣传人,别人试毒银针发黑即表示有毒,水风眠的针发黑反而表示没毒……
水风眠愣了片刻,很快又取出几根针,给每道菜皆试了毒,试毒针无一例外皆变为黑色。水风眠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自己误会荣宣派的人了?他们真的只是想开个客栈?她想起方才自己的冒失,冲宋元祈尴尬的笑了笑,并对被自己撞到的陆哲表达了歉意。
宋元祈放下筷子起身,半笑不笑道:“水姑娘可是要同本王一同用餐?”
望着宋元祈的神情,虽然方才搞了个乌龙,但水风眠还是觉得心中一空,以往宋元祈对她出言轻佻,她虽心中愤懑,但久而久之也习以为常了,现在对方突然变得如此冷漠疏远,这让她颇不习惯。难道她做错了什么?是因她那一番无意识的言语?她悻悻的收了针,勉强挤出了个不太好看的笑容,道:“抱歉,叨扰了。”
水风眠走后,叶凯东便顺手带上了门,望着渐渐变小的门缝中同样渐渐变小的身影,宋元祈面不改色的继续起筷,只是脚尖有意无意的触了触桌下另一个食盒,心中念叨着:“就不会往下看一眼么。”
水风眠失落了片刻,心中又被那个疑问占满了,荣宣派的人混进这个客栈到底意欲何为?那么好的下毒机会为何不好好利用?忽的她一拍额头,懊恼万分,温俊要杀谁?是她水风眠和云初黛啊,关宋元祈什么事啊?经历了方才之事她也镇定了许多,脚步虽快,但尽量在初时不觉有异、此刻只觉无处不在的荣宣派弟子眼中表现得自然些。
她故作随意的蹿进云初黛的房,云初黛抬眼望她,见她神色慌张却不奇怪,随口问道:“怎么了?”
水风眠确保门外无人,忙道:“初黛,这里到处都是荣宣派的人!”
云初黛闻言眉头微皱,叹出口气,道:“早该想到的。”客栈中的人早已被调了包,其他人未见过他们,水风眠却觉得眼熟,但凡大胆蒙一蒙,也能想到是荣宣派搞得鬼。初时他们发现有异仍未离开,说白了也是托大,仅把此处当做已被占领的黑店,这直接导致他们成了瓮中之鳖,欣慰的是敌人还未发难,不知他们在等待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