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七十六年过去了。
泛黄的纸片终于经不起寒风,被虫蛀坏的纸身,化为无数碎片。
其中一片正好打在我的右眼上。
“呀嚓!晦气!”
我把纸片揭下来,闻着觉得似乎有一股子老鼠尿的味道,很陈很陈那种。
眼珠子一转,实在舍不得扔掉——以我的经验,这种味道往往伴随着尘封的秘密。要么是宝贝,要么是八卦,要么,都有。
字迹模模糊糊,仿佛是“什么什么待郎归”。重要的是,还可以看得出,这字迹是出自女子之手。
废话!我在这里辛辛苦苦一动不动七十六年,等的不就是这房子里这女人手里这纸片么?
心里不免暗骂自己,寂寞如雪的人生,总是要靠找乐子来撑下去。
一边骂,一边弯腰去捡碎纸片。
我毕竟也是四岁大的人了,是时候思考人类的本质了。
所以我找到一个乐子——观察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类,看他们一生都干了啥。
这一次是一对夫妻,因为能力不行的问题离婚了。我也没看明白是怎么搞得,老打架,打着打着就不对劲儿了,后来便离了。
藕断丝连。
我要等的,便是他们都死掉。死掉我就完成自己的任务了。
叹了口气,看着手上几张碎纸片,我很是不高兴。
我最感兴趣的,并不是夫妻二人扭打作一团发出的不能理解的声音——我知道我长大了就会明白,而是妻子每次小心翼翼拆开看看,又涂涂抹抹用心藏好的小纸片。
到底是什么?
我无奈地瞄了一眼右手手心。手心一堆碎纸屑渣子,入夜的寒风一吹,又飞起来。
我又跳又叫,却依旧无可奈何。
但是这声音惊动了大黄狗,他迈开肥厚的狗腿子,踱着步来到我身边,把脖子扭得“咔擦”一声,看了看我手心,就把视线移向远方,良久,在我的目光里发出一声叹息。
是说我不中用的意思?
我知道死狗的意思!挥拳照准他脑袋就是一下。
“个老不死的!叫你一辈子找不到老……!”
我的怒吼被一张肉饼般的大狗掌按回肚子里去了。他眼睛一瞪,我就安分了。
大黄狗这样子,我没法不安分,四岁了,我几乎是每天被这狗腿揍大的。
我前两年大脑皮层发育不全,曾经孜孜不倦尝试过不安分,自打神经系统健全些了,知道疼痛这么回事儿了,便再也不敢不安分。
夜幕降临,弯月斩空。一个小人儿,一个大狗子,静静坐在七个有能力的成年男人都抱不下的树下。
看天。
因为人生也许是无法参透的,但宇宙,就不一样了,所以思考宇宙的本源,也是四岁的我该做的功课了。
“嗯?”我朝大黄狗努努嘴,示意他看西天一颗特别明亮的星星。
我记得每天傍晚都是这颗星最先亮起,在所有星星亮起之后,都是这颗星最亮。
然而今天不一样。
大黄眉头一皱,不耐烦转过头瞪了我一眼,才往我努嘴那个地方瞄了眼。他本来看的是北斗附近,那里有几颗星星,总是能组成一条欢跳的小母狗的轮廓,因而每个有星星的夜晚,大黄狗都会望着北斗眼冒星星。
“嗯????!!!***#***”
大黄狗用他的方式发出一声声音,既是惊,也是奇,还有怪和紧张。
我期待地等着他的回应。
只看见大黄狗渐渐蹙起来眉心,发现他瞪直的眼,已经开始变红了。
“又发现新的目标了?”
依稀记得当年他发现“北斗母狗”时,眼睛就是这般血红,持续好几个日夜来的。
大黄狗的身体,竟然都开始泛红。
我渐觉不妙,转头看去。
“啊!”
我只知道满脑子都是红,红得不像话。然后……
大约是瘫倒在大黄狗浓密的毛皮上了吧?那么的软,那么的温暖,嗯哼,还那么……有味道……
接下来眼睛一花,晕过去就不知道了。
只迷迷糊糊听见狗的惨叫声,朦胧的眼,看不真切,几个模糊的影子抬着一个狗状物走向一张床,蓬松的大尾巴被一个矮小的身影死命儿攥着,似乎相当费力。
然后一个影子挡住我的视线。
太大了!虽然我犯着迷糊,还是能猜测得出这个身影的雄伟。
我心想,不会是要打预防针吧?
从前打预防针,大黄狗和我都是被迷晕过去之后才打的,不然不让打,我们俩反而还得打人。
我闭上眼咬了咬牙,但他没有对我做什么。
但似乎他对大黄狗做了什么。
“嗷嗷嗷——!!!汪汪!我XXXX……”
我立马认为这群人以后恐怕一生都不能出现在大黄狗面前了。
大黄狗平生极少极少说人话,像这样愤怒的情况,我想恐怕要他的小主人——我——死在他面前,才可能会发生。
这几个人想不死都难!得保护他们!好吧,我就用主人的身份勒令大黄狗不得咬死他们吧!前提是我不打预防针。嘿嘿!
“啊!妈呀!天呐!”好晕,“我……”
来不及发话,只觉得一根管子插进我的手臂。
“真粗!”这是我的唯一感受。
“多弄点儿。”一个冷酷到不行的声音飘进我的耳朵,我立刻火冒三丈。
最讨厌这种语气了,每次体检遇上这种不把我当人的医生护士,我都有一百种方法让他们再也不想被妈妈生出来!
“人活着就是一口气。”这是老妈叫我的一句话。我此时岂止一口气?我气不打一处来!
“呃啊啊啊啊啊——”
我猛然一股力气涌上心头,右手以一记崩拳如蛟龙出海,直捣前方。虽然我看不见,但是可以想象,我的拳头,带着一股赵子龙龙胆枪的霸气,刁钻地把一切阻碍打得不敢置信。
然后我吐了口气,脱力之后,勉强睁开眼睛。
我只看见一个大管子插在我左臂上,鲜红的血液不要钱似的一股股喷出去。
“妈……”我轻呼一声。
本就晕血,何况这么多,?还是自己的!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高大身影在疑似大黄狗的那条狗身上起伏耸动不已。
最后一个念头是,大黄狗怎么回事,不来救我呀?
我一个机灵,翻身坐起。
“怎么回事?嗯?告诉我,怎么回事?”我转过头,看向大黄狗,他眉头紧蹙,也不答话。
夜色渐浓,弯月悬空。一个小人儿,一个大狗子,静静坐在七个有成就的成年人都抱不下的树下。
我看看自己的左臂,没啥问题,就是隐隐作痛。
难道是个梦?
我抓起大黄狗的前爪,一如既往地强壮有力,拍死个把老虎完全不成问题。
只是那眼神……
对!就是那眼神!
那是什么眼神!
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就在我刚才,观察了整整七十六年的人生中,那位妻子的眼,就是这种眼神!
女人的眼神!
碎纸屑残留的几句话,最后可以分辨的那两句,是什么来着?
“春风夏雨秋霜残,自留花心待郎君。”
我沉思半晌,大黄狗默不作声,眼睛一眨也不眨,死死盯着西方的星空某处。
“麻儿?”我试着叫了一声大黄狗的名字,因为我有很重要的事情,非问清楚不可。
“你不是公的吗?”
哪知道他根本就像是没听见,那令我惊悚的眼神,直勾勾望向西方。
我也望向西方,一颗红红的星星。
倏尔一闪,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擦擦眼睛再看,每天都最亮的那颗星星依旧在那儿。
“嗷嗷嗷嗷——”
麻儿猛然长身而起,发出凄厉的惨嚎声,整个山谷里,顿时此起彼伏发出无数的狗吠。
那是他的子民们在响应。
“嘭!”他矫健的身影一闪就消失了,消失在参天大树之间。从他消失的地方,却飞出一节至少是我身材五百倍的木材。
我拿他没办法。只好捡起地上的衣服跟上去。
慢着!
为什么,我的衣袖上,有一个标记?
我凑着树枝间的丝丝月光和星光,看清了那竟然是一颗红红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