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雨停了,夕阳西下,给沧桑的老村子蒙上了一层昏黄的外衣,给人无比苍凉的感觉,天边山头上,出现了如同飞机在空中放烟雾弹拉成的线条的云彩,至今韩冷都不知道那叫什么云,听小姑说,那是星星。
小时候,韩冷总会跟着那东西跑,一面笑,一面叫,一面呼啸而过,如今驻足回首,竟然物是人非。
现在,韩冷只想在炕头上安静的坐着,双臂抱着膝盖,什么话也不说。三个月来,他就是这样,什么话都不说,和谁说呢?
砖家说三个月的坚持就可以培养成习惯,如果这是严谨的科学,那么韩冷话不多的习惯,就是这个时候培养出来的。
外来车队的那些人本来打算办完事就走的,但是现在有了病号,怎么能走得了?他们原本还想去村子里条件好的家庭借宿一个晚上,从现实来看,还怎么可能?为了不造成不必要的伤害,他们只能在韩冷的家里呆着。
直到夜深了之后,那些人才都发现,韩冷家,居然没有大人,只有他形单只影。
女子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取下了挂在贴着旧报纸墙壁上的相框,说道:“哟,还是个军人世家呢,这孩子的父辈看起来是知情年代的前辈们留下的孩子。”说着,女子看向了韩冷,问道:“你的父母呢?全家福上,你家有五口人呢,怎么剩下你自己了?”语气还是那样,音色,音调,语速都不变,可是听起来,明显多了一些温柔。
韩冷扭头看了女子一眼,没吱声,看着在屋子里的十八个人,有一个人去外面了,其余的八个人和另外十个人气质动作完全不一样,八个人举手投足之间从一丝文雅,看起来是知识分子,十个人手上有老茧,动作也大大咧咧,手指根本不离开武器十公分,右肩膀明显粗,父亲的右肩膀也粗,这是开枪超过一万次留下的茧子。看样子是十个特工保护八个知识分子干活。
他们十八个人,单拿出来就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个体,但是坐在一起,节奏感仿佛一个人一般。
至于他们到底是什么身份,韩冷不想追究,只是女子的问话,瞬间伤透了他的心,更加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女子却以为他在耍小孩子心性,以为自己不带他离开这里,生自己的气。
女子不怕脏的坐在炕沿上,说道:“大丈夫不拘小节,你说什么恩惠,什么不讲究,有这个心态还是好的,可是呢,恩惠,要看大恩小恩,总不能你给我一箪食一豆羹,我就把命给你呀,我又不缺这个,再说,施人以恩惠,不图回报,才是真的恩惠。如果有目的性,那味道就不对了。小孩儿,你把你的名字告诉我,还有,你家的户口本呢?”
可是,韩冷还是不吱声,女子上前一看,才发现,小男孩儿早就泪流满面,那不是小孩儿哭闹的眼泪,那种眼泪,给人以沧桑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泪水,触碰了女子心底最柔软的,从没有人触碰到的境地,喜怒向来都挂在脸上的她,鼻子突然就酸了起来,眼眶有了泪水。
韩冷知道自己哭了,他不想,但是忍不住,像一只野兽,受伤了,一个人的时候,会轻抚着自己的伤口,一旦有人嘘寒问暖,心理防线会瞬间被击溃。
平复了一下心思,女子说道:“我必须有你的户口本,才能把你带到城市啊,孤儿有孤儿安居的方式。”
韩冷闻言一愣,心中阴霾一扫而空,这女子是要带自己走吗?他伸出衣袖在脸上狠狠的抹去泪水,黑色的脸颊,被泪水冲唰出了脸颊上白皙的皮肤,样子甚是滑稽,但是他的眼神里有了光,说道:“我不是孤儿,我姐姐在京城。”
光头男闻言笑道:“看来,这小孩儿是非带不可了,生活在这村子里,能不能活下去都难说。不得被欺负死了?可是咱们带人,不是胡带的,这小子的底细,得查的干干净净。”
场中几位军人出身的人纷纷点头,一方面担心这小子祖辈父辈有什么不干净的历史,要知道他们这群人可是任重道远,另一方面觉得素质这么好的孩子放在这里,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女子却眉毛一挑,说道:“二哥瞧你说的,我就是带他到京城找他姐姐,又不是要往咱们身边留,用的着查祖孙三代吗?再说,就算在那个年代犯了错误,是错误吗?明天我们就走,这个孩子我带着。”
这时房门一响,一个战士拎着一头狼进了屋子,谁也没有诧异,生火的生火,扒皮的扒皮,烤肉的烤肉。没有人觉得这是一件多么大不了的事情,可是在被军刀寒光闪到眼睛刺痛的韩冷的眼里,天呐,这帮犊子手怎么那么欠呢?
半天,韩冷觉得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再说什么已然没用,翻了翻白眼,幽幽的说道:“明天走?后天也走不了了。”
天色越来越晚,五月,在这地方昼夜温差还是很大,韩冷往角落里缩了缩身子,看着窗外一片漆黑,连星星都没有,没什么意思,就闭上了眼睛,耳边只传来房间里这群不速之客的谈话声。
“唉,你们知道么?刚才在村子外面,有个老乡和我说,让咱们离这个小子远点儿,说他家邪门儿,靠近了就没好事,还给我举例子,说咱们的座驾被毁成那样了,还能开吗?”
之后就传来了一阵欢声笑语。
那个人又说,“村子里还有一个疯子,远远的看到我,就大喊,鬼啊,鬼啊,韩冷的小姑回来了!小芳姑,我错了。真好笑,有人的地方,就有故事……”
之后他们都在聊一些关于地下通道,矿脉,潜水时间一些自己听不懂的话,韩冷都听了一会儿索然无味,心中盘算起了另外一件事情。
到了京城,去哪儿找姐姐呢?妈曾经和小姑说过,小姑和自己说过,世界就是一片大树林,祖国土地就像一颗大树,马鞍桥这个村子,就是一片叶子上的一条纹路。用小姑的话说,就是人云人海,找一个人,岂不是大海捞针?
韩冷对大海的概念,就是种世界这片树林的土地。
但是找不到就不走吗?一辈子窝在这里被人当瘟神?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对着这个自己怎么都融不进去的圈子纠结?惆怅?自伤身世?
每天的睡眠都很好,大概三个月的日子给他又养成了一个习惯,睡觉的时候,身边一点儿声音都不能有,今天太吵了,韩冷睁开了眼睛,在墙缝里抽出一小片宣纸,有从墙壁上的结子抓下了几片枯草。
结子,就是老时候村名盖房子时候草和泥混起来烤干的土块,韩冷用枯草和宣纸,麻利的卷起一支旱烟,墙壁里摆着火柴,但是韩冷却怎么都点不着。
女子望着韩冷微微摆动的手臂,眼神迷离,从一名战士的身上摸出一盒“和天下”点燃了一支,递给了韩冷,低声道:“抽这个吧,这烟国家已经禁了,就便宜我们这些特殊部门了,给,但是,吸烟有害健康。”
韩冷望了女子一眼,结果了烟,吸在嘴里,还是没什么味道,烟雾在肺里过了一圈,他的心仿佛被麻痹了一下,不那么疼,说道:“户口,好像在相框里掖着呢。”
女子觉得韩冷老气横秋,说到底,他还是个孩子,问道:“那你知道你姐姐在京城什么地方吗?京城可大了。”
韩冷想了想,肯定道:“知道,你真的带我走?”
女子没有拖鞋,上了炕,坐在韩冷身边靠着墙,仿佛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嘴角微微挑起,她没有呆墨镜,也没有戴帽子,短发,笑起来却是那么好看,快比小姑好看了都。
女子没有注意到韩冷略微有些亲近的眼神,自顾的说道:“这辈子,我只骗过三个人,显然你不在其中,明天咱们就走,姐姐的家也在京城,先去姐姐家洗个澡,换身衣服,再去找你亲姐姐,要不脏兮兮的,你姐姐都不认识你了。”
韩冷望着女子,认认真真的说道:“我要像你一样了,我姐姐就不认识我了。”说完,他跳下了炕,穿上了鞋,拿起那件白天还包过狼肉的衣服抖了抖披在了身上,女子之前看到这孩子的前胸有几道疤痕,也没太在意,但是这孩子后背上的疤痕,把她吓了一跳,这是两处致命的伤口,一处在后心,齐齐的一排洞,像是被村里粪叉子捅,一出在腰上,整齐的一排狼牙印。在他穿衣抬起胳膊的时候,肩膀上还有一个弹洞,女子一眼就看出来,这是被盒子炮打的,看来这村里有人有枪。
女子看着韩冷出门,问道:“这么晚了,你干嘛去?”
“尿尿!”这个回答让女子尴尬起来。
在韩冷出门之后,女子对屋子里的人说道:“这里的村民手中可能有枪,一眼看去,也就二三十户人家,明天起来,挨家挨户的查,把他们的枪和管制刀具都没收了!”
光头男子乐道:“你是想给那小男孩儿出气吧?”
一名战士笑道:“荀子墨姑奶奶每去一个地方,都会带一些漂亮的宝石留念,这下好了,直接带走了一个人。”
光头男子收敛笑容,道:“还是算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组织正研究我们这支队伍呢,不要节外生枝了。”
女子顿时就翻脸了,她想做的事情,还没人敢反对,道:“这个弟弟,本姑奶奶是认下了,当姐姐的给他出气,不应该吗?”
在场人窃窃私语道:“惯坏了!”
女子瞪着眼睛叫道:“姑奶奶就是惯坏了,咋地?”
话就说到这里,“呼”的一声,房子外突然燃起了一阵熊熊火焰。战士们“嗖”的一下就都站起来,看着外面,脸色苍白,无力道:“这帮刁民,把咱们的车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