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将尽,夕照将天际的流云染成一匹流光溢彩的血色绸缎。晚风吹拂,吹皱郁郁苍苍的林海。
在广袤无垠的林海中,一座小城孤零零地伫立着,名为涛间城。涛间城远离其他城镇,几乎与世隔绝。生活在此别无其他,只有长久不变的宁静。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作,狩猎,纺织……世世代代,祖祖辈辈,生于涛间城,亦死于涛间城。
此时,破败的城墙上,一个少年静静地站着,一袭白衣随风飘摇,似将随清风而逝;一支长笛苍凉悲戚,低诉无尽少年愁。
这个少年就是柯予枫,他的父亲是涛间城的猎户柯元秋,母亲孟氏已在三个月前病逝。他脸色苍白,身体瘦弱,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但实际上再过一个月,他就十五岁了。
自出生起,他的体内就有一种神秘的寒毒,无人知道寒毒从何而来,更无人知道该如何驱除寒毒。
每一次寒毒发作时,他就如同坠入万年不化的冰窟,动弹不得,偏偏意志被酷寒刺激得清醒无比,他可以清晰感受到自己的血液慢慢凝固,肌肉渐渐僵硬,心脏也缓缓停跳。
他缓缓向死亡走去,却始终走不到终点,这种感觉让他恐惧。
寒毒每年发作一次,每次持续四五个时辰,但近些年却发作得越发频繁。今年二月份他的寒毒刚发作过一次,九月份就复发了。每次发作后,他的身体都虚弱无比,所以他从小到大更是大病小病不断,日日挣扎在苦药之中,徘徊在生死边缘。
父母为了他的病访遍郎中,阅遍医书,寻遍百草,却依然徒劳无功。用郎中的话说,以他脉象的虚弱程度能活到今天已经是奇迹了,这也意味着他随时可能死去。
在以往任何时候,他是绝不会登上城楼。上一次他到这城楼上还是那年他五岁生日父亲抱着他到城楼上望远。高处风大,回去他就染了风寒,在床上躺了十几天,母亲埋怨了父亲大半年,从那以后他就再没有上来过。
只是不知为何,今日他很想上来看看。
此时,夜幕已降临。涛间城内,万家灯火,安谧平静。涛间城外,月光如纱落在黑魆魆的林海上,却还是遮掩不了那片黑暗所吐露的危险气息。城里城外,灯火与黑暗,安宁与危险,少年的目光却总是落在城外。
柯予枫温文尔雅,少言寡语,终日呆在涛间城颇受冷落的六心书屋中,埋头书海。自童年起,便是独自一人,与书卷和一轮冷月相伴。
他外表文弱,胸膛里却是跳动着一颗不为人知躁动不安的心。他读过万卷书,却还想走万里路。去尝尝别处的冷雨,去看看别处的生活。他知道自己犹如残烛即将泯灭,他知道自己的一生注定匆忙潦草,生死他无力反抗,但他不想死在这里,他不想一生困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小城。
涛间城的生活宁静,但太过宁静了。日复一日的苦药已他的味觉遗失殆尽,频频降临的病痛更让他的童年灰暗惨淡。他短暂生命中唯一的闪光点只能是告别,是离开。
柯家门前晒满草药的走廊上,柯父正借着油灯腌制野猪肉。以往柯父打猎归来,这些兽肉都是由柯母腌制,只是现在伊人已逝,物是人非。
自柯母去世后,柯父面色也愈发憔悴。看着父亲脸上的沟壑和鬓间的霜雪,他一阵心酸。
晚饭桌上,他望着父亲,一直不曾动筷。过了一会儿,柯父终于不得不注意到儿子的异状而停下筷子:“小枫,怎么不吃饭?身体不舒服?”
“爹,我明天就跟刘叔的商队走了。”他知道刘叔肯定已经告诉父亲他要走的事了。涛间城几乎与世隔绝,但还是有一条崎岖漫长的古道与外界相连。每年,涛间城都有一只商队会沿着古道出发去遥远的越国进行贸易,他决定跟随这支商队离开涛间城。只是父子两人都知道以他的身体状况,这一趟远行基本上是有去无回。
听到儿子的话,柯父的脸顿时沉了下来:“商队的路途遥远,一路上还有各种危险。你就忍心让你爹为你担惊受怕吗?”
“爹,我不想一辈子就呆在这里,我想出去看看。”
“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好的。留在这里,爹拼了命也给你治好病。”
“爹……”
他还欲开口,柯父猛然站了起来,扇了他一巴掌。这还是他第一次扇儿子,只是扇完,他自己便背过身流下两行浊泪。
他朝父亲跪下去,坚定地望着父亲说:“不肖儿子,求父亲成全。”
过了一会儿,柯父终于抹了抹脸上的泪,转过身来将他扶起来,无奈说道:“罢了,罢了,你要走那就走吧。你这一走,恐怕就……”
无语凝噎,柯父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说道:“一晃你都这么大,儿子,把你的项链拿出来,让爹看看。”
柯予枫取下胸口的项链,递给父亲。这是一条黑色的项链,不知是由什么材料编制而成的,上面镶嵌着一块一指节大的椭圆形暗红色石头。红石黯淡无光,并不像什么宝石。
从小到大,父母一直让他时时戴着这条项链。他曾问过父亲项链从何而来,父亲只是叫他好好保管,不肯多说。
每次寒毒发作时,他都能隐隐感觉到胸口项链传来的淡淡暖流。那一股暖流犹如黑暗中的一点火星,深海中的一个气泡,虽然微不足道,却足以给他坚持下去的勇气了。
柯父摩挲着这块红石,十分郑重地看着儿子说:“十五年前,我和你娘结发三年有余却始终无法诞下子嗣。本以为这辈子就我们两人相依到老了。
但有一次,我随猎队进山打猎。在追踪捕猎一只受伤的老虎时,我与猎队走散了。在搜寻猎队的踪迹时,我听到了婴儿的哭声。循着哭声,我果真找到了一个婴儿。我在原地等了几个时辰都没有人来,就把婴儿抱走了,给他取名柯予枫。
儿子,你已经长大了,我也该把你的身世告诉了。爹发现你的时候,这条项链就挂在你脖子上。答应爹,不要怨恨你的生父生母,能留下信物,大都存有身不由己的苦衷。好好保存这一条项链,就算这辈子没有缘分也留着当个念想吧。”
他点点头,将项链戴回身上。在这个时候知道自己的身世,他虽然震惊,但也并无太多感慨。他时日无多,即使知道自己的身世又能如何。他不知去何处寻找他的亲生父母,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寻找他们。
商队出发的时候,晨雾仍未散去,夜的余凉让人微微瑟缩。
往日寂寥的古道上,十辆马车和两匹骏马整装待发。马车上装满货物,大多数都是涛间城的特产。
商队包括柯予枫在内总共二十三人。他们在暮春时节出发,来年春天才会回来。马车前都是即将送别的亲朋好友。熹微的晨光和低沉的叮咛之声让这离别之景十分伤感。
不一会儿,马车启程了,柯予枫望着父亲苍老的脸在拥挤的人群中渐渐模糊,心中一片难言的苦涩。
每辆车上都有两名车夫轮流驾驶马车,剩下的人则骑马在前面探路。柯予枫并不承担任何职责,这些车夫大多都与柯父熟识,也了解他的情况。
他们每天清晨出发,傍晚停下来打猎改善伙食。古道由于少人经过,有些地方崎岖泥泞,有些地方已是芳草蔼蔼。马车行驶其上,颠簸摇晃。
上路的头一个月,他晕车晕得厉害,几乎日日呕吐,整天在马车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一个月后,他才渐渐缓了过来。
沿途旖旎的风光被飞驰的马车不断地抛在身后,不时有窜到路上的野兽被商队成员射杀,幸而一直没发生什么意外。
在摇摇晃晃、颠颠簸簸中,柯予枫终于踏入十五岁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