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急促的鼓声响个不停,众人嘻笑着传着一枝芍药,那击鼓之人背向这一干传花之人,手持两只黄檀鼓槌不住地敲击一只羯鼓,鼓声急促而响亮,众人都是花一到手就立刻忙不迭地递将出去,不敢有片刻停滞。忽然鼓声稍缓,再一会儿便停了下来,一位老先生听得鼓声要停赶紧把花递出给旁人,可是反而慌手慌脚地把芍药跌在了怀中。鼓声住时,他正紧握芍药一脸的懊悔,众人都笑起来,道:“原来是荆浩老先生!”“荆老,您可是福气到手了。”
这位名唤“荆浩”的老翁,站了起来,连连摆手,笑道:“老头子了,倒底迟缓些,这可要挨罚啦。”
那击鼓之人转过身来,端起一盏酒,道:“酒令大过军令,咱们事先说好是一坛,荆老年岁长了一些,喝三盏总使得的。”这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汉子,他作儒生装束,衣饰鞋袜俱是样样华贵,说话是讲明要遵这酒令来罚酒,语气却透着谦和,他正是此间松客居的主人韩熙载。
荆浩从自己身前酒案上端起酒盏,点头道:“令官既如此说,那可是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隔壁桌一个乡绅打扮的客人道:“说好一坛子,怎么省下这许多。韩居士,想是你心疼这好酒,舍不得与我们喝。”这番玩笑话引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韩熙载笑道:“要换作旁人,再不饶他,只是荆老先生第一次来此作客,年纪又长,这才放过他。”
荆浩端起第二盏酒,笑道:“韩居士在笑我老啊,我可不服气”张口又饮下了这一盏酒,接着道:“下一轮传花,我便来击鼓,瞧瞧哪位能饮了一坛子。要是哪位能饮下了,我老头子也陪他饮一坛。”
韩熙载赞道:“好豪爽!以前久闻先生隐居乡里不问俗事,总不敢相扰,今天见了真是投缘,以后应当多亲多近才是。”
荆浩笑一笑又饮下了第三盏酒,他将酒盏托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称赞道:“好酒,好琉璃盏。”
韩熙载谦逊地笑一笑道:“这酒器粗鄙的很,先生过奖了”,接着将两根黄檀鼓槌递出,道:“先生请!”
荆浩接过鼓槌,却不离席,将鼓槌放在了酒案上,道:“老头子了,倒怨不得大伙儿笑话我。喝得急些便有些上头,且让我歇一歇。”说着,坐了下来。
韩熙载忙道:“先生若是饮酒过量,惹出疾症,那可是我的罪过了,去后宅歇一歇可好?”
荆浩道:“韩居士过虑了,我先坐一坐吧,惹是撑不过,再去歇息。”
另一名客人道:“听闻韩居士府里还备下了‘六幺’舞要给我们看,这会子正好让大伙儿一饱眼福。看过了这舞蹈,荆老的酒劲怕是也就醒了。”
又有人笑道:“恐怕荆老看过后要醉得厉害些,这‘六幺’舞么我瞧得都要醉了。”
韩熙载命人收拾了中庭场地,传出一干鼓乐师奏乐,接着便是九名舞姬随乐音缓步而出,翩翩起舞。这九名妙龄舞姬都身着孔雀蓝的长袖窄襟舞衣,伴随由慢转快的节律,挥动长袖作舞,舞姿轻盈柔美、飘逸敏捷,九人不断变换着动作,还排列出不同的队形,逐一转过宾客们的酒桌前,步履轻盈灵动,动作既妩媚可人又柔美含蓄,众宾客连连称赞。
忽然斜坐在酒案前的荆浩眼睛一亮,发现刚转过自己酒案前的这名舞姬有一步似乎较旁的舞姬快了一分,他本来是半垂着头斜坐在那儿醒酒的,此刻来了兴致,双眼牢牢盯住那名舞姬,看她与其他几人有何不同。果然他瞧了一阵儿后,发现这人所舞与其他八人确有稍微差异,许多动作不是稍慢便是稍快,有时她还要偷眼去瞧别人的动作,只是这些错漏极为细微,不凝神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所以其他宾客和主人都一点儿没发觉出来。荆浩又看了一会儿,拈拈胡须,面露得色,浅浅的笑意浮上他密布皱纹的脸颊。
一曲过后,众人都拍掌称赞,韩熙载摆一摆手命舞姬退下,荆浩起身道:“慢!韩居士,老头子有一个不情之请,倒不忙让姑娘们下去。”
韩熙载道:“荆老请讲。”
荆浩道:“我这会儿倒是头晕的愈加厉害了,要下去歇一歇。这会子便请几位姑娘传一传花,哪位拿到了芍药便请她扶老头子一把,送我去客房醒酒。韩居士,这可舍得么?”
韩熙载倒没想到他有如此提议,却也觉得无不可,当下答应下来,命九名舞姬传芍药,又传下人来击鼓。
荆浩道:“击鼓么,我既说过要击,这便不劳旁人。”自己站起身来,拿起酒案前的那对黄檀鼓槌,走向羯鼓。
韩熙载道:“好!荆老真是性情中人,敲羯鼓也有许多讲究,我也听闻先生与此道很是精通,这次可要洗耳恭听。”
荆浩道:“韩居士夸奖了,我喝得多了,这便也不用背转过去,也不用蒙眼了,传得哪位便是哪位了。”将两只鼓槌相互一碰,道:“唐玄宗的宰相跟他说击羯鼓要‘头如青山峰,手如白雨点’,我是不能够了,这便给众位献丑……”说着便击起鼓来,九名舞姬便立在场中传着那枝芍药。荆浩击起鼓来果然头象山峰一样挺立不摇动,而下手如疾雨一般快速有力,击鼓声急促响亮,韩熙载带头为他喝彩,其他宾客也纷纷叫好,都说:“荆老借着酒劲,看来是要赛一赛唐玄宗了。”
九名舞姬嬉笑着不停手地传着芍药花,生怕在自己手上时鼓声就停了。到了后来,荆浩的鼓声时急时缓,他斜眼望着九名舞姬,瞧了好一会儿,又敲了一阵儿,突然停手不再击鼓,那拿到芍药的舞姬见机极敏,虽鼓声已停,却已自将芍药推了出去,手法既快又准,可是荆浩停手后,又似乎醉酒上头,身子一偏,将袍袖一掸,一股疾风悄至,那枝出了手的芍药不知怎地,似撞到墙壁后反给弹了回来,竟悄无声息地又回到了那名舞姬手中,这一来一去,只瞬息之间,旁人都没瞧出究竟,只有那名舞姬心中暗暗吃惊。
韩熙载拍手道:“好!羯鼓我听得多了,荆老这般演奏,真是把那些乐师鼓手都给比了下去!”
荆浩放下鼓槌,摆摆手道:“韩居士再夸老头子,可要把我羞煞了”脚下一踉跄,险些坐倒在地。
宾客中一人叫道:“哪位姑娘拿到了芍药?快来搀着荆老!”
那名拿到芍药的舞姬向众人团团一揖,走到荆浩身边,伸出手来扶住了他。荆浩斜眼瞧了她一眼,微微一笑道:“有劳姑娘了。”那名舞姬低眉颔首,没有答话。
韩熙载对这名舞姬道:“好生伺候着荆老爷子,回头重重有赏。”
那名舞姬轻声答道:“是!”搀扶着荆浩往外走,荆浩行路似乎乏力不稳,半个身子都倚在那舞姬身上,二人脚步蹒跚地走了出去。
出了大堂,那舞姬脚步似乎更敏捷了些,手上也加力将荆浩扶正,不再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搀着他疾步向客房走去,荆浩忽然道:“咱们往书房去才是正经。”
那舞姬奇道:“荆老爷,您不是要醒醒酒去么?”
荆浩凑近那舞姬耳边道:“长江一别姑娘无恙,我是胡里。”
那舞姬脸色大变,伸手推开了他,惊道:“大盗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