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醒来的时候,周身洁白。她像是置身雪中,只是这雪温暖沁人,还带着熟悉的消毒水的味道。护士告诉谢清,她已经昏睡了整整七天,除了一些擦伤和肋骨轻微骨折之外,车祸并没有给她造成太大影响。而当天和她一同被送来的同车男子已于次日凌晨抢救无效宣布死亡。看着常悦摆在面前的两张病危通知书,谢清心中异常地平静。
常悦说,张明亦的遗体已经被孤儿院的院长领走了。院长说,因为小时候他的母亲赌博疏忽,让他被人贩子拐卖,后来警方查实将他救出狼窟,他就一直在孤儿院生活。十二岁的时候,他的亲生母亲才找到他,想要将他带回家,可他却宁愿留在孤儿院里也不愿与家人来往。就这样僵持了整整十五年,直到最近他的祖父病重,在国外医治却一直不见效果,想要见长孙最后一面,这才让他与家中有了联系。
蓦地想起他身上结痂已久的旧疤痕,想起他在琴行陪自己教课时看着学生们时的沉默不语,心像是被拧成了铅笔的形状,塞进卷刀中有条不紊地转动着。谢清的喉咙像是被气息堵住了一眼,不可抑制地呕吐起来。可是这七天谢清只能靠着营养液维持生命,什么都无法呕出,只是保持了作呕的动作与情状,牵动着破裂的皮肤与肋骨,不可抑制地疼痛起来。
疼才好呢,至少她现在还活着呢。
此时此刻,谢清只觉得自己经受的疼痛,还远不及张明亦的万分之一。虽然这个世界那么荒谬,可是如今让她恶心的只有她自己。如果当初她能放下她自以为是的清高,如果当初她不是一直保持这样随性的生活态度,如果当初她能开口问一问他,或许她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有意无意地去触碰他生命中最陈最旧却也最新最深的伤口。
谢清想着想着,泪水便不由自主地从眼中滑落。
常悦为谢清盛了一碗稀粥,拍了拍她的背,嘴唇翕动,似乎是在说些什么。
大概是宽慰的话吧。看着常悦,谢清恍惚之间竟感到莫名的快乐。
他生前难以愈合的伤口,如今已然成为了她的。
谢清让常悦取来她的包,翻出张明亦存放在她这里的那本尚未出版的手稿,看了一遍又一遍。
接下来的一个月,谢清找到了所有与张明亦有关的文字,他出版的书、他的影评、他的写通讯稿……每天废寝忘食,只是疯狂地看着,直到她的眼睛再也无力接纳这些内容,她才将纸页合上,虔诚地抱在怀里。谢清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用她的全部身心全部思想勾勒着他字里行间的一点一滴。
哭的、笑的,懦弱的、倔强的,冷战时的、疯狂时的,发丝被风拂动的,身体因激情而颤抖的。
没错。张明亦笔下的每一个女子都不像她,却一笔一划,无论是那形形色色的配角,还是尚未出版的爱情故事里的主角,全部都是她。
人们总说,人死之后,灵魂还会在凡间停留七天,望一望心中不舍之人,完成尚未完成的心愿,然后才会去到冥界,轮回往生。
谢清伸出手去,穿过铺天盖地的压得她无法喘息的空气,似乎能触碰到他尚存在人间的半缕游魂。她相信,如果他在世间还为一个人而不舍离去,那个人一定是她。她也相信,他心中一定有那个不舍离去的人。谢清的鼻尖没有酸楚,泪腺却毫无预兆地被刺痛,恍惚之间,有温热的液体自眼角缓缓流出。
他现在已经没有心了,他的身体应该已经被烈火烧成了灰烬,和那些不知姓甚名谁的尸体的余烬混合在一起,被装进一个简陋的小盒子里。他的身体在哪里她不知道,他的身边住着什么人她不知道。她现在只知道,他一定有灵魂。无论是以何种形态存在,只要是他,对她来说都是一样。
你来了。谢清动了动双唇,没有发出声音。
张明亦的身体拨开透明的空气,迷蒙在静寂的黄昏里。谢清看不清他的样子,只有那双眼睛,在她朦胧的视线里无比清晰,像是新月夜里启明的星星。
常悦在谢清眼前晃了晃双手,见她没反应,又抓住了她的手,试图唤醒处于痴迷状态的她。可谢清却突然猛地打开谢清的手,力道之大,连带着将她自己也往病床外送。
他现在那么虚弱,一定特别敏感,除了她以外,他是不能被其他任何人触碰的。
常悦被她剧烈的排斥感所怔住,只是呆立在一旁,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收好差点飞出怀里的手稿,不能言语。
过了良久,谢清抬起头来看常悦,已是满脸泪痕。
常悦走到谢清面前,将她抱在怀里。常悦的身上带着好闻的橙香,和她的性格一点都不相配。
病房里的温度很高,谢清被闷在常悦的衣服里,羊绒毛衣细密而柔软的触感让她难以呼吸,她通红着脸想要抬起头来,虚弱的身体却早已无力挣扎,只能任她抱着。高温和绒毛刺激着谢清的双眼,柔和的橙香也变得刺鼻起来。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奔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