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街道空荡荡，黑洞洞，吉普车放任在空无一人的环路上。
“喂，我是儒明。”车子停了下来。
技术中队长支志在电话里说：
“教导员，上午我和小唐随一中队去了架子山铁矿，刚回来。那边群架械斗伤了好几个，秦局长让去的，在那里折腾了小半天。薛书记办公室勘查的结果没整出来，先和你说一声。”
“行了，你们累一天了，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咱们碰头。”支志中队长水平一般，废话的请示汇报到挺勤快。
点火挂挡，开灯起步。车灯就像舞台上的追光灯，追光灯一定追逐着有故事的角色。怎么？进入灯光里是一个穿浅色风衣，披着长发的高挑女人，身边还有一个身着深色夹克的男子。俩个人被刺眼的灯光一扫，惊魂失魄地躲进路旁的树林里，隐约地看到男的磕磕绊绊拽着跟头把式的女人胳膊。
眼睛走神儿了？造孽吗！这个女的不是我们刑警队打盗抢机动车中队钱进的妻子吗？她可是为人师表的老师，红杏出墙了？
我的心刀剜一样，钱进戴绿帽子，那可是我们大队的耻辱。
钱进那！钱进！你不是说你的家庭很幸福吗？你不是常常以妻子是全市的优秀教师自豪吗？她怎么在这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外与人苟合？道德的忤逆，婚姻的背叛，亵渎了家庭，得罪了幸福，毁了老师的名份，绿帽子了老实巴交的钱进，同情钱进的心油然而生。
钱进是部队正连职转业干部。19岁离开HN老家，来到离我们这里不远的一个部队当兵。HN兵吃苦是出了名的，钱进一分到连队第一个要求去喂猪，一起出来的取笑他：为了老母猪！前进！钱进非但没生气，反而以此为荣：“我可是猪头小队长，大小是个头。”
经得起艰苦工作考验，是部队提拔重用的首要条件。喂了两年猪的他破格当上了排长。应该的，冰天雪地里行李铺盖倒腾到猪圈里，居然和猪打成一片，老母猪下崽子用自己身子给猪崽子取暖，这是什么精神？部队说这是共产主义精神，这就是当排长的条件。
可惜，钱进的文化底子太簿，部队一下子讲起了‘四化’，知识化的门槛迈不过去了，前进的步子没了，只好转业。
来到公安局仍然保持着喂猪的精神，为人木讷，不求荣利，埋头干活，没有是非，是个让人同情也让人放心的人。
他的妻子原是离城里十多公里远的乡村教师。钱进刚转业那会儿没地方住，只好住在农村妻子的娘家。整天起早贪黑地骑着除了铃不响，哪儿都稀里哗啦的破自行车上下班。
时间长了感动了老局长：
“你们政治处给钱进整整事迹材料，号召全局向钱进学习。早晚骑自行车上下班，那是简单的上下班吗？那是巡逻溜岗。钱进上下班的路段多安全，老百姓和过往的司机管那条路叫‘安全路’。”
老局长找了教育局长：“想办法把钱进的妻子调进城里，转业干部起早贪黑不容易。”
两个大局长出面易如反掌，钱进再也不用巡逻溜岗了。
前年底，政治处给他们中队一个嘉奖指标，中队4个人，钱进是最佳人选，可倒好，毛儿都没碰着，让长期病号的肖龙便宜去了。
中队长是个没肝没肺，彪扯扯、虎叽叽的人。一天中午，请客答谢给他姐姐盖房子拉料的几个司机吃饭，内勤的钱进是必须去的，算账、陪客双重任务。
人说：十个司机九个骚，一个不騒大酒包，错矣，这几个司机可都是津巴不韦(斤八不畏)。推杯换盏了一阵子，失了态。一个水灵灵的女服务员，端着盘子上来加菜，几个司机不怀好意地聊骚，弄得服务员慌了手脚，不小心盘子一歪，汤汁洒到一个司机衣襟上。
真是酒助色胆，这个司机一把拽住服务员。服务员毫无防备，顺势坐到司机怀里。司机沾腥得意了，大嘴一咧支出两颗包牙，黑去聊光的食指从牙床上抠着污垢：“咋的？给哥留个纪念。”
服务员没好气地：“出格了。”蹭地站起身来，头一甩，往楼下跑。正巧撞上上楼要和中队长客气的小老板：“稳当点，一个服务员轻点嘚瑟。”
女服务员‘哇’地哭了起来。
“说你不服啊！跟谁委曲？稀里马哈的，这不是你哭的地方？丧门星。”小老板拉着女服务员下了楼：“服务台，给这个丫蛋子结账走人。”
女服务员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我妈送我的时候你不是答应能留住吗？别让我走了，我妈寻思我咋地了，不怪我，是他们捏我，摸我。”
小老板的脸一下子涨了起来，腾地上了楼。
中队长生气了：“太他妈牛逼，操！也不上来陪几盅？怎么地？饭店到处是，非得你这儿好？捧你生意还他妈地给我装，让老子掉链子。几个哥们不就是多喝了几杯？至于吗？让哥们下不来台。”
小老板息事宁人：“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一个乡姑别和她一般见识。”说着双手抱拳。
“滚犊子，虚头巴脑地少来这一套！把丫头蛋子叫上来，陪哥们喝酒。”中队长站了起来。
小老板躬着身子：“咱这儿也不陪喝酒呀？别难为我了，高抬贵手。”还是双手一拱。
“别****整景，我不够级咋的？哪家饭店不陪酒，给鼻子不要脸。”
小老板委屈着：“你是警察，我哪敢？”
“警察咋了？警察才需要小姐陪呢，也不是不给钱，你小子是不是和我找茬做对儿？”中队长横着。
小老板被激怒了：“跟谁鸡头掰脸？我看你是不知好歹，谁说不给钱了。不提钱我还不生气，提到给钱，好！你也别装糊涂，今天你把欠的钱拢一拢，算清结账，不然别走人。”
“****！”中队长火了起来：“你******还敢呲哒我，真的找不自在。”顺手拿起一个酒瓶往地上一摔。
“别他妈地拍桌吓耗子，宁可关门不干，也不受你这份气！”小老板并没示弱。
中队长生怕丢了面子，屁股一扭把枪掏了出来。小老板见势不妙，一溜烟下了楼，又一口气地去了市纪检委。
中队长和几个司机袒胸露臂地敲碟子打碗，得意着胡乱地唱着、喝着。纪检委和检察院法纪科的人出现在他们面前：“下午3点了，上班时间喝酒，还拿枪闹腾，警察干到头了。”
全都嘛爪了，中队长和钱进服服贴贴地被带走。
中队长的姐夫是市委组织部组织员办公室主任，有了这个背景，公安局领导便进行了周旋。事儿是压下去了，可总得有个说法，全局下文，中队长行政警告处分，去饭店赔礼道歉，一次性结清所欠饭款。钱进呢？自然跟着吃锅烙，挨了通报批评。
为此中队长还大闹一场：“咋就看我眼睛里有呲目乎，说两句得了呗，拿文件磕碜人，以后工作还咋干？”政委说：“好自为之吧，那个警告不碍事，一年后就撤销。”
嘉奖与中队长和钱进无缘了。指标不能瞎，这可是争来的，干脆给老强。
老强倔哄哄地：“别****整景，我姓强，工作可不强，56岁的囔囔踹，晚来早走的，拿我开涮有意思吗？，还是给钱进。”
“废话！”钱进说：“那几个嘉奖指标，多金贵？给一个通报批评的人，不成了矛盾的人了，政治处开不起国际玩笑的。”
中队里只剩肖龙了，年纪不大，肝病挺重，小脸蜡黄的：“你们别靠近我，大三阳、丙肝传染得可厉害了。”这个理由充分得站住了脚，大家防瘟疫似的就怕他上班。不干活的人捡了个漏，问心有愧地受到了年度嘉奖。
气得我没着没落，干活的没落好，不干活的摘桃子。
劳而无功的钱进没有怨言，依旧默默地埋头工作。几天后在后院食堂碰见他，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辛苦了，忙了一年啥也没捞到，爱莫能助啊。”
钱进向我挤了一下本来就被臃肿眼皮夹得很紧的眼睛：“教导员，我是那种人？”
“不是，我呀，怎么说呢？就是同情。”
钱进俏皮地伸出左手摆了摆，特意加重了HN口音：“莫斯科不相信同情。”
前年秋天腰堡镇六里河子村，发生了一起一家3口被邻居灭族的仇杀恶性案件。
刑警队浩浩荡荡地去了30多人，只好吃住在村部。当天晚上局长定夺封山围捕，一个警察带五个民兵布岗设哨，把个大山围了起来。徒劳一个通宵，一无所获。早上村里做了两水桶面条，大家饥寒了一个晚上，见到了热乎乎的面条便蜂拥而上，稀里哗啦地造上了。钱进呢？就他不饿似的，磨磨蹭蹭地找牙刷。
狄中锋好心地：“钱连长，快吃点，兵都要出发了，你可不能落后，一会还抓人那。”
从来没见过钱进发火，突然来劲了，用他那长时间不用有些生硬的HN话嚷道：“谁拿我牙刷了？”
没人理他。
“你们谁拿我牙刷了！”
仍然无人理睬。
“操！拿我牙刷刷你妈个逼了！我拿你爹****刷牙呀！”逗得大家狂笑，有几个喷饭，我则忍俊不禁。
狄中锋用筷子指着钱进：“****一个，一会儿****毛都没了。”大家又一阵哄堂大笑。
虽说是个笑话，在我看来，说明了一个问题，刑警的行当打乱了正常的生活规律，钱进呢，恪守着当兵养成的良好习惯，是个对生活有责任的人。
没有刷上牙还憋了一肚子气的钱进，跟着那些肚子里装着面条的弟兄们再一次出发——围山抓凶。狄中锋见钱进没精打彩，犯了嘀咕：是不是我多嘴砢碜得让他掉价了，不该让他没了面子。我吃的五饱六得，钱连长还空着肚子，都是当兵的，人家可是连长，要是在战场上让我去死都得痛快儿的，得把面子挽回过来。咋挽回？有了，村东头的杂货店就在眼前。狄中锋身子一转，拐进了杂货店。狄中锋从杂货店出来已经被弟兄们落下好远。中锋怎么能当后卫？便大步流星追去。
怎么？钱进突然放慢了脚步，咋回事？可不能让他当逃兵，前进不了也不能后退？狄中锋小跑了起来。
只见钱进，做贼似的东瞅瞅西瞧瞧，冷不丁钻进了路旁的苞米地。
狄中锋扯着脖子：“钱连长！我给你买吃的了，钻苞米地干啥？”连长能听你一个当兵的。
狄中锋颠到苞米地头气喘吁吁地：“钱连长！你出来，两根火腿肠一个大面包。”
“喊什么喊！拉稀呢？”
“咋整的？啥也没吃拉什么稀？”
“吃什么吃？吃啥拉啥，还让我吃面条，顶恶心那玩意儿了。看你们吃都想吐，没吐出来。本来想刷刷牙，再捅捅嗓子让他吐出来，操！没有牙刷咋往外捅，这回倒想拉出来了。”
“怪了，你们HN人不是爱吃面吗？给你贱的，我给你买的是又粗又短、又扁又圆的好东西，保准你不恶心。”
“得了，上吐下泻你又不是不知道，老难受了，蹲着拉不出来，提上裤子又想拉，折腾得要命。”
“知道你难受，多少吃点儿，别瞎了我的心思。”
“那就谢谢你，别再和我说话了，我得憋足劲往外拉，一说话就跑气了。”
“行！你拉你的我抽我的。”说完狄中锋晦气地摇了摇头：“******，他拉我抽，怎么还骂上自己了。”点了一支烟巴哒了起来。
哗！哗！苞米地突然响起蹿来蹿去急促的杂碎声音，而且越来越近。当过兵的狄中锋警觉起来，莫不是杀人凶手趁我们换班吃饭人手少溜下了山？机警麻利地掏出手枪：“干什么的，老实点，别动！”
哗！哗！的声音嘎然而止。
一直蹲着拉屎的钱进着实吓了一跳。备不住是杀人犯溜下了山：“杵着干啥？开枪！”钱进喊着。
狄中锋板击一抠‘咣！咣！’就是两枪。
“你听着赶快抱头出来，警察听到枪响立马把你围过来，你小子想钻耗子洞都来不及，赶快出来。”钱进拿出了拉屎的劲儿，用他那半拉HN半拉东北的杂言杂语吼着。
苞米地寂静无声。
钱进提着裤子喊道：“你******听到没有？再滞拗开枪打死你！赶快出来！”
“还用开枪，放火烧死他。”狄中锋喊着。
苞米地还是沉寂无声。
不愧是连长，钱进急中生智了：“大队长！大队长！我是03，我们在村东头桥西苞米地控制了凶手，大队人马撤回，马上把警车开过来。”钱进的枪把对着厚嘴唇，当对讲机用呢，好一个调兵遣将。
“我向政府投降，我坦白，我自首，让我回家看看老娘，看完了就跟你们走，不答应就自杀。”
“别废话，答应你，能看看老娘，你******还没完全灭绝人性，快滚出来！”钱进吼着。
杀人凶犯佝偻着身子，筛糠地从苞米地走出来。
“跪下！”狄中锋嚇道。
凶犯双腿一软瘫在地上。狄中锋把凶犯的胳膊反背，钱进抽出还没系好的裤腰带，猪蹄扣一勒，十字扣一锁，手铐再一铐，凶犯就擒。
抓捕罪犯是要付出生命代价的。罪犯落网，警察嘉奖。局里给钱进和狄中锋报请了二等功。
过后有人问钱进：“钱连长，你是侦察连的连长？还是特务连的连长？二百多号人围山抓人都是瞎忙活，你有什么绝招？”
“不搞侦察也不抓特务，炊事班的猪倌，要说绝招？一是拉稀拉不出来，二是蹲地垅沟有耐心，蹲得起。”
“啧，得了便宜卖乖，这是啥经验？”
“啥经验，两桶面条叫你们给干光了，光吃饭不干活，不是饭桶是啥？”
“怪事不怪事？凶犯偏偏往你哪儿去，让你捡了个二等功？外捞5000块。”
“眼馋了？那是臭屁把凶犯薰出来的，这是特异功能，妒忌啥？”
钱进不是理直气壮地应得应份，相反，把抓凶这件事没当回事地不屑一顾。
我去政治处送狄海和钱进请功材料。肖科长说：“你们把材料再充实一下，最好有与凶犯搏斗的场面，写得血刺呼啦一些，如此一来我就给他俩报一等功。”
当我找到狄中锋和钱进征求意见时，钱进很是不在乎：“教导员，这功立得也太容易，部队想立个二等功那得掉胳膊掉腿。我拉屎巧遇了，狄中锋在那傻坐傻等，歪打正着的事就立功，是不是不严肃。要记功就给狄中锋，他先开的枪。别说狄中锋这一枪把拉稀都治好了，蹲那干使劲儿拉不出来，他这两枪惊吓得我一抖擞，一使劲，哗的一下子肚子倒空了，可得好好谢谢狄中锋。”
“钱连长！别见好了还不收，闹腾啥？教导员容易吗？得了便宜卖了乖！消极地推让就是虚伪的诚实，当兵的最烦虚的了。”狄中锋有点不高兴。
“是啊！你们有所不知，上报材料我是费了脑子的。说你俩打破了封山抓凶的常规，认为凶犯逃跑是想活命，在山上又饥又困，蚊虫虰咬挺不过去，趁换岗人少肯定会下山。于是发扬了部队灵活机动的战术作风，选择了村东头的玉米地潜伏下来。由于判断准确，行动果断制服了凶手。都说你们上尉、中尉到地方无所谓，我看你们是大无畏，到啥时候都大有作为。理解我这个教导员的心思就行，这不是你们两个人的立功问题，而是刑警队的集体荣誉”
“行！不要白不要，要了挺害臊，害臊也得要，以后得着吊。”钱连长耷下了脑袋。
对了，钱进被经侦大队借调，去南方押解一个经济诈骗嫌疑人去了。
“喂！钱连长，我是儒明。”
“教导员那，呆着没事眯着了.”钱进懒声惰气。
“怎么样？顺利吗？”
“还行。”
“钱连长，你用家乡话说，我喜欢你的HN腔。”
钱进放慢了语速：“吃、住都挺好，受害方挽回损失心切，出手大方，哪都挺满足，就是想家了。”
“还得多长时间能回来？”
“不好说，弄不好白来了，地方保护太厉害，就是不让抓人，也不配合，现在等着去公安厅换手续呢。”
“钱连长，时间长了给家里打打电话，别让妻子惦记，报个平安。”
“知道了，昨天晚上通话了。”
昨天晚上……？昨天晚上他的妻子……。我的心酸溜溜的：“家里有啥事？吱个声，啊。”
“没啥事？你也多保重，你是队里最忙的领导，当爹又当娘，还想着离开家的我。”
哽咽了，嘴里分泌出了许多酸水，眼睛也潮湿了。一个部队转业的连长到地方怎么没了棱角？怎么总受窝囊气？连你信任的，为人师表的，同忱共眠的妻子都在欺负你。
钱进家庭出现的危机，主要原因，恐怕是他总不着家，少于家务，缺少沟通，妻子得不到体贴和温暖所致。这是现实的矛盾，也是矛盾的现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