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轻轻答应见乔恩。
那盒子她要着没用,何况漆黑的一个东西,盒盖上还有骷髅花纹,没有嘴唇,也没有双眼,空空的两个洞,随时准备吸走人的生魂。
傅轻轻被它看得脊背发麻,身上的衣服明显对这个盒子有所排斥。右手捏着盒子,右边的裙摆就紧绷绷的。这也难怪,它被这乌木盒子锁了很多年,动弹不得。
傅轻轻把盒子远远地丢开,眼不见,心为净。
并不是每一件事情都可以掩耳盗铃。
乌木盒子躺在卧室的床下面,目光清冷,傅轻轻锋芒在背,头皮发麻。
她身上还沾着墨羽的血,只有脱下婚礼服才能露出实体。
人总是怕闲,喜欢找一些事情做。可惜有很多担子,扛起容易,卸下难。这件婚礼服就是一副担子。诡秘的担子。
穿上容易,脱下难。
婚礼服好像生在皮肤上了。
傅轻轻拉开腰旁的拉链,衣服没有半分松动。
有一种鱼,喜欢吸附在猎物上,吸取精血。等到猎物发现时,只剩下空空的皮囊。
柔软的布料内侧生出许多小小的吸盘,每一个都牵连着皮肤下的毛细血管。血,从心脏压出,四散,被婚礼服吸收,流转,回到其他的毛细血管内。如此循环。
皮肤被吸盘覆盖住了,取而代之的是这件婚礼服。
柔软,光滑,有弹性,暗哑的光泽,像十五六岁女孩子的皮肤,初浴,带着一连串的水珠,散发出诱人的清香。
甚至比傅轻轻原本的皮肤还要细嫩,还要真实。
除了颜色。
红。
附着在人的身体上,凄艳的红色温和许多,更加润泽,更加剔透。隔着这层布料,可以看见皮肤下面的血脉,经络纠缠,清清楚楚。
傅轻轻抚摸着红衣服,拉链口处,露出皮下鲜红的血肉。当初拿到它时,就没想着要再脱下,连洗澡都把它当作自己的皮肤。
必须要脱,别无选择。
否则,乔恩看不见她,听不见她的声音,甚至,闻不到她身上腐烂的味道。她之于他如同空气。呼吸,言语,动作,都是虚无。
傅轻轻咬了咬牙,掀起裙摆。
哧啦一声,如同裂帛。
血,顺着她的双腿,流成一线。
婚礼服离开了她的身体,皮肤也离开了她的身体,红通通的一个人,肌肉,血脉,都暴露在空气中。
细菌难得见到如此大块头的食物,饿狼一样扑上去。浑身上下都在疼,灼烧。
身体,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腐烂下去,蛆虫也从内脏深处开始活跃。发黑的脓血,一缕黄,一缕红的,交错着,在脚边汇成溪水,蜿蜒流淌。
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这种痛苦,未曾经历,有谁能真真切切地预见?
傅轻轻走出浴缸,踩在婚礼服上,脚底瞬间洇出更多的血。应该疼痛,却已经麻木,什么感觉都没有。
婚礼服没有流血,所有的血都被它吸尽了,连附着在它上面的那层肉色的皮肤都被它消化殆尽。它躺在卫生间的地板上,兀自发出滋滋的声音,仿佛嘲笑。
腐臭,散得满屋子都是,令人作呕。傅轻轻咧了咧嘴,径直走到洗漱台边,她终于能够看见自己。镜子里的人,或者,已经不可以再称之为人。
一副枯骨,悬吊着尚未完全腐烂的血肉,蛆虫兴奋地进进出出,享受美味。没有嘴唇的脸,眼珠子嵌在两个洞里,转啊转的,黑亮亮的瞳孔中,映出自己的身影,满脸是笑,比哭还难看。
门铃响了,第一个反应就是扯了东西裹住自己。
开门,一副防毒面具探进来,看起来脑袋很大,像外星人。那人看见傅轻轻整个人裹在大的浴巾里,怔了一怔。
傅轻轻扫视一眼,恼怒万分,揶揄道:“原来乔大摄影师天不怕,地不怕,居然沦落到要戴着防毒面具才敢进我的房间。”
面具后面的人冷哼一声,说:“少废话,东西拿过来。”
傅轻轻不理他,直接摔坐到沙发里,一边端起刚才没有喝完的果汁,仿佛午睡方醒,沐浴在阳光下,动作慵懒缓慢。
乔恩怒极,当东西在她手上,他其实不敢造次。
傅轻轻见他不反驳,觉得无趣,指了指卧室门,道:“在那间房里,自己去拿吧。”外表变了,本性可没有变。实际上,她被乔恩刻意的装束气得浑身发抖。强忍着不发作。习惯性地把一条腿架到另一条腿上,举手投足间,优雅动人。
如果是一个美女,乔恩一定会觉得自己艳福不浅,可惜,坐在那里的是一副活人的骨骼,关节处一个扭转,都会喀喀作响,让人毛骨悚然。
乔恩没有说话。生怕一张开嘴,空空如也的胃,连胆汁都要吐出来。从她身边进了卧室,却找不到乌木盒子,不知道被那女人藏在哪里。乔恩眉头拧得更紧:“在哪里?”他问。
傅轻轻不答,说:“Joe,我要抽烟。”
“好啊,烟在哪里呢?”乔恩耐着性子折回她身边,站在沙发后面。他自己虽然也会抽烟,但只在家里抽,没有随身带着的习惯。
“在这里。”傅轻轻嫣然转头,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那里已经没有肉,空空的,除了骨头,什么都没有。
你害怕我,我偏要靠近你,这就是傅轻轻的逻辑,她喜欢这样对付自己讨厌的人,看见男人脸上唾弃却又惊恐的表情,于她,是一种难得的兴奋。两条胳膊上的骨头已经干裂开,却偏要把冰冷的骨架攀上乔恩的脖子。
乔恩不能躲。盯着那个女人没有唇的嘴,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女人的悲哀在于沉不住气,所以,成大器者往往是男人。
看见乔恩眼睛里的痛苦,傅轻轻的眸子里一闪而过的得意。有意无意的,她的眼珠子向卧室的地板上瞄了一下。
只看了一眼,就被乔恩抓住。
乔恩挣脱她,飞快地后退几步,进卧室,蹲下身子,拿盒子,动作一气呵成。
傅轻轻的胳膊还举在空中,没有反应过来。
乔恩手里已经捏着乌木盒子了。
东西拿到了,这女人于他已经无用。何况她多次戏弄他。她到他家里取嫁衣时是第一次,这是第二次。他的容忍是有限度的。更何况,听她和他谈条件时的一番言辞,她显然知道太多的秘密,甚至有一些,连他都不知道。
知道太多的人,往往留不得。
乔恩慢条斯理地整理衣服,开门,关门,下楼,坐进车里,缓缓地发动。一切看起来那么自然,那么稀松平常。他的神态也是正常的,甚至还和住宅区门口的保安打了个招呼,他笑得风度翩翩。谁也不知道,刚才,三楼的房间,发生了一起谋杀。
一个活人,杀死了一具半死不活的骨架。
方法很简单,生碱水从头顶浇下去,眼睛毁了,血肉毁了,连骨头都烧焦了。
哪里来的碱水?
不知道。一个瓶子,大抵是影印照片时顺手塞进口袋的,正派上用场。
乔恩没有看见嫁衣,也不想把嫁衣找出来,反正离那衣服越近,他心里就没来由地恐惧。人,被一件有生命的衣服追踪,怎么能不觉得恐惧呢?
所以,乔恩杀了傅轻轻,伪装了现场,从容不迫地离开。他认为一切都天衣无缝。他关门的动作也的确很迅速,迅速到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在这一瞬间跟踪他。
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没有发现,红色的嫁衣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粘着他,像一团轻飘飘的云,浮在他头顶上。每一步前移,它都跟着他移动,像他的一部分。
开门关门,总要有足够的缝隙让自己进出。
乔恩能够进出,嫁衣就能够进出。嫁衣与乌木盒子保持距离,对乔恩却如影随形。车子发动的时候,乌木盒子在副驾驶座,嫁衣在后座酣睡,衣服上散发出少女的体香。
傅轻轻的尸骨是几天之后才被发现的,骨骼干枯裂变,死亡时间在数月之前,她刚刚秘密回国、腿上生出第一个碗口大的毒疮时。
找不到凶手,死亡原因推测为:不小心打翻了放在高处的生碱水,整个人都被腐蚀,没有来及挣扎。
隔天报纸上登出新闻,报道了一代名模的香消玉殒。一时间,傅轻轻再度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国际时尚界无不扼腕,为之惋惜。好歹是风云一时的人物,模特公司的宠儿,有大好的发展前景。死的时候,居然如此落寞,孤苦伶仃,那么久都无人知晓。
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