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千溪在车库发动了车子,烈烈坐进后排座位。
“你晚饭一般吃什么?”夏千溪看了一眼后视镜问道。
“面条。”
“在外面吃吗?”
“有的时候也会自己下点面条。”
“你的口味变了?”
烈烈淡淡一笑,对于他俩而言往事已矣:“下面条省钱也省时间。”
“我对钟凌市不熟,你带路我们去哪里吃面条。”
“钟凌师大后门就有拉面馆。”
“你……经常去钟凌师大吗?”夏千溪问道。
“没有,偶尔。”
夏千溪不再做声,只是把车往钟凌师大的方向开去。
夏天的七点天色尚早,热气仍蒸腾,烈烈看着道旁的法国梧桐树那绿莹莹的树叶。八年前这个人说,透过梧桐树叶看太阳,树叶就像翠绿莹润的玉。说话的这个人今天来了,越过重洋从大洋彼岸回来了,可却不是当初的那个人。这样想着烈烈内心的疼痛,瞬时窜入四肢百骸。车内男人的气息隐隐约约地拂过鼻尖,尹烈烈武力抗拒,不让内心有丝毫异动。
夏千溪从后视镜看了烈烈一眼,她右手的肘部靠着右后门,拇指的指关节抵着门牙。这是烈烈思绪飘飞的时候惯有的表情和动作,一如往日。
夏千溪直接把车开进了钟凌师大的校园里。然后两人下车从师大后门进了烈烈常去的那家拉面馆。
小小的拉面馆里只有风扇,夏千溪就坐在自己对面,烈烈的紧张是显而易见的。
“你那么紧张干什么?”
“没有,让你一个海归派来这样的环境吃面……”
“海归的人都镀金了是吗?你觉得我应该在哪里吃比较合适?环境优雅的西餐厅?价格不菲的中餐厅?海归的人谁没有为生计奋斗过?”
尹烈烈于是心安了,她微笑着看了一眼夏千溪。
不忘初心,还是当年的夏千溪。
但随即她警告自己,时过境迁,当年的夏千溪早就不在了。
烈烈的面条先来了,尹烈烈一边等着夏千溪,一边埋着头一根面条一根面条地挑着吃。
“你不加点醋和辣椒吗?”夏千溪指了指桌子上免费的辣子和醋,记忆里烈烈喜欢吃辣。
“哦。”烈烈拿起醋往面里倒了点,然后又机械地拿起小勺子加辣子,因为心不在焉的,烈烈无意识地加了一勺又加了一勺,在加第四勺的时候,夏千溪阻止了她。
烈烈抬头看了千溪一眼,回过神来,放下勺子,就用筷子把辣子和着面搅拌开。
夏千溪的面条也来了,夏千溪挑了自己碗里的牛肉给烈烈。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拉面馆里雾气太多,烈烈的眼睛蒙了一层水雾。
因为热,环境局促,所以烈烈加快速度吃面,等两口面条吞下肚子,烈烈的味觉才反应过来,辣椒已经辣得她从食道管到咽喉到满口腔都着了火似的,她抚着额张着嘴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懊恼透顶。
“你怎么了?”夏千溪看烈烈神情有异,问道。
半天,烈烈抬起一双泪汪汪的眼睛看了一眼夏千溪,张着嘴、哈着气,摇着手,说不出话来。
“老板娘来杯凉白开。”夏千溪喊。
“再来过一份拉面。”夏千溪对端水来的老板娘说道。
烈烈一边朝夏千溪摆手一边端起水咕咚咕咚喝起来,随之又想到夏千溪刚才说的牛饮,赶紧又控制自己不发出声音。
“想怎么喝怎么喝。”命令的语气,温柔的声音,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老板娘,再来一杯。”
从拉面馆出来,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路灯已经亮了。
夏千溪提着烈烈的电脑与之并肩。
“你……我……”烈烈不知道在哪里合适分开走,“我先走了。”
“住的远吗?”
“不远,走路半小时足够了。”烈烈试图伸手去拿电脑。
“哦,那我们步行过去。”夏千溪把电脑往后,躲过烈烈的手。
不容拒绝的温存,却又是以友谊的名义!
不是八年前跟烈烈说话的口气。那个时候,唉……
烈烈的眼泪出来了。为什么要这样?既然走了,为什么又要来招惹我?既然已经是已婚男士为什么还要玩这样暧昧不清的游戏?真的是够了。但是她鼓不起勇气拒绝,也舍不得拒绝。因为往事已经汹涌而来。消沉一下下就好,颓废一下下就好,尹烈烈宽容了一下自己,闷不做声,就朝自己住的方向走去。
“想什么呢?”
夏千溪问只顾埋头走路的尹烈烈。
尹烈烈抬起头看向远方:“在想世事变迁,原本以为日子一天天慢悠悠,结果仓促就走到了今天。”尹烈烈抬头看了看一路上的路灯,笑笑说,“肖颖姐姐也回国了吧?”
说出来就后悔了,难道让自己这样放纵一下情绪的机会都吝啬给予吗?何必说出那个名字让自己痛苦。只是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让自己永远都不要再任性?因为再也没有任性的资本了?
眼泪又出来了,今天是怎么了,脆弱的跟个泪人似的。她不喜欢这样的液体。
“她?应该不会回国。”夏千溪说道。
“哦。”什么叫应该不会?意思就是你还会出国对吗?烈烈只是心里想着,并没有质疑什么。她把冷笑藏起来。原本她也只是没话找话,但是肖颖这个名字一念出来依然硌着身体的某个地方,让烈烈疼得直抽气。
两人没有再说话,一路上沉默地走着,在一个小区公寓楼下,烈烈停下了。
“我到了。”烈烈说。
“在这是吗?”夏千溪抬头看了一眼,一共七楼。
“嗯。”
“你住几楼?”
烈烈也抬头看了一眼说道:“七楼。”
“安全吗?”
“还行。”
“晚上把门窗关好,照顾好自己。”
烈烈心里黯淡一笑。
两人无言地并肩而立。
“那……我走了?”依然是夏千溪说。
“哦。”
夏千溪转过身。
“嗨,”尹烈烈看着已经转过身去的夏千溪,然后闭上眼睛咬咬牙说道,“夏……主编,以后还是不要对我太关心。我会照顾好自己。有些距离还是需要保持。”
那个背影凝住片刻,随之转身,站在烈烈面前,笑容完美地看着尹烈烈的眼睛说:“你……最好还是不要自作多情,我对于我的任何一位下属都会有最起码的关心。况且我也只是看在千钰的面上。”完全不是刚才多情温存的模样,却像是一只受伤的兽,挥爪伤人。
说完夏千溪就转回身往前走,留下尹烈烈呆愣在原地,脸色涨红。
随之烈烈自嘲,这点凌厉算什么,他都跟别人结婚了,事情还能更糟吗?问题是我不会再给你伤害我的机会了。
离开烈烈的小区,夏千溪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一家大型商场,他站在那排水杯面前正在甄选的时候,电话响了。
“以诺?”夏千溪接了电话。
“嗯,是我。今天你杂志社给我打电话通知我了。”电话里的声音说。
“嗯。我知道。”夏千溪一边浏览一边跟电话里的人说道。
“你嗯什么嗯?上次电话里我哪里答应你了?”
“你就从了吧。有什么好犹豫的。这可是我回国联系的第一个业务。”
“时尚周刊,卖的太好,一旦被采访,再低调就不可能了。”电话里那个叫以诺的人说。
“那说明你道行还不够高深,不要为了低调而低调。”
“可是……”
“别可是了,就这么说定了?”
“要不要这么雷厉风行,我还是跟你接风洗尘一下吧?”
“行,明天中午吧。不过以后咱们相聚的机会也会越来越多了。”
“你真的不打算再出国了吗?放弃那么好的工作。”
“当然是真的,你以为我闹着玩吗?”夏千溪说。
“可是你的专业不是学新闻的啊。”电话里的以诺想了想说道。
“先过渡一下吧。”夏千溪不以为然道。
夏千溪挂了电话。他看到了货架上那款火红色的标价500多的水杯。
多年前,夏千溪看到烈烈的第一眼其实并不是烈烈的正面,而是背影,严格地说是烈烈的后颈窝,扎着马尾辫,穿着一条火红色的连衣裙,因为红色的映衬后颈窝的皮肤显得像羊脂玉一般莹润白皙透亮……
一个顾客从旁边走过,夏千溪从沉思中回到现实,他拿着那个杯子去了收银台。
回到钟凌师大,夏千溪到父母那里略坐了会,就回到自己的这套两居室。
打开门,夏千溪摁了开关。这套房子还是老样子,跟八年前走的时候一样,只是旧了一些。餐厅的彩灯很柔和。他换了鞋子走过去,摸了摸餐桌,以前这是夏千钰、尹烈烈和他三个人一起吃饭和学习的桌子。
夏千溪把钥匙丢在餐桌上,走进次卧房,他把刚才在路上买的那盘绿萝摆放在原先的位置。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绿萝?”记忆里的千溪问。
“因为绿萝很自爱,从不自暴自弃。你给它浇水它会长得很茂盛,你若不给它浇水,它可能会蔫,但是绝不会轻易死掉。一个礼拜之后你再浇水,它又会绿意盎然。”那个女孩说,连声音都仿佛带着笑意。
夏千溪闭上眼睛静静地站在房间里深呼吸,仿佛空气中依然有她的气息。
手上有黏土,夏千溪走进厨房洗了手。厨房已经许久没有弄过饭了,夏千溪摸了摸冰箱、灶台和水龙头。那个女孩曾经在这里做过银鱼千岛汤,那个看起来透明粘稠入口却极清爽的汤。
“这个汤原本叫做‘银鱼千刀汤’,因为名字太血腥,让人想起千刀万剐这个词来,所以我把它改名为‘千岛汤’,吃着银鱼的时候还可以想着美丽的鄱阳湖上的座座岛屿。有没有很浪漫?”
想着,夏千溪的嘴角也不禁弯起来。
夏千溪从厨房走出来,站在阳台,阳台水池边上的那两个大盆还在。那个阳光灿烂的上午,栏杆外的梧桐树绿意盎然,千钰回老家了。就他们俩在水盆里踩着被子跳来跳去,那蹦蹦跳跳的马尾辫,那光洁的额头,那银铃一样的笑声。‘千溪哥哥,是不是感觉脚下滑溜溜的,有些痒痒的吧?’深秋的阳光撒了她一身,在她身上跳跃......
这个家里哪个地方都有她的记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