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五年,高中还在镇上。
正是上课期间,廊上不时传来老师的讲课声,或是学生们的读书声。园区内难得的安静,怕人的小鸟在操场上寻食,三只或五只一群。
‘叮~铃~’下课铃声一响,鸟儿受了惊,煽动着它娇小的翅膀飞向湛蓝又广阔的天空。
它们真自由……
校园内突然热闹了起来,老师离开了课堂,学生们出了教室,陈旧的教学楼带着浓浓的古朴气息。
陈夕在高二一班,她的座位靠前。此时她身边的女生将书包与那蓝白色的校服提起甩上肩,大咧咧的走出教室。陈夕见状慌忙的把书本塞进书包急追了上去,刚跨出教室陈夕就已经见那女生下楼梯了,急道:“冬凡。”
阳冬凡停下脚步,满脸的不耐烦。
陈夕继续轻声道:“跟我回家吧,爷爷担心你……”
听闻此处的阳冬凡脸上明显有了不悦之色,放下了搭在肩上的书包校服,她转过身截断陈夕的话怒斥:“你想让全校都知道我和你是一家人吗?”
陈夕吓得低头道:“对……对不起,爷爷实在是担心你。”
阳冬凡冷哼一声,面带自嘲道:“老东西,他是担心我还回去吧?”
“不是的,不是的。”陈夕挥动着双手急忙解释,“爷爷只是刀子嘴,你不要当真,他还叫我带你回家呢。”
阳冬凡走近了两步停下,仔细的打量陈夕,半响道:“他是你的爷爷那也不是我的家。”阳冬凡冷笑两声,笑得凄凉,笑得讽刺“我就不明白了,那老东西对你也是不待见的。你为何还是一口一个爷爷叫的亲切?
”
陈夕的头更低了。她默然,无言,只是全身绷紧,不由自主的,轻轻发抖……
是的,爷爷不待见她,从来都是如此。
“可他…终究是我爷爷啊……”
或许是血缘吧,又或许是因为奶奶的事陈夕因而愧疚,所以从小到大爷爷怎么说陈夕怎么做,她从来不反对,不顶嘴,一直是听话的乖孙女。
阳冬凡对陈夕的话并不理睬,转身自顾自的下了楼梯。陈夕也不言语,默默的跟在她身后。
出了校门,陈夕还是静静跟再阳冬凡身后。她明白,阳冬凡与自己是截然不同两个世界的人,可命运就是将她们联系在一起。虽然相处了好两年,但是阳冬凡打心里看不起陈夕,看不起这个穷丫头。陈夕从来都是听话、安静的,自然不与阳冬凡说更多的话,所以至今为止两人谁大谁小陈夕都不知道,只知道她是后母带来的姐妹。因为爷爷要求她改姓陈,阳冬凡倔强不改,所以离家好几天。
忽起的风,掠过天地间,隐隐有苍凉味道。
阳冬凡停住步子,陈夕随着她的目光看去,阳冬凡前方站立的少年瘦高个子,单肩搭着书包,双手插裤兜里,英俊脸庞尽显阳光。他疾步走至陈夕面前,个子高出陈夕许多来,他伸出右手握住陈夕的手腕“我们回家。”
“小雨,爷爷担心冬凡呢。”
被陈夕唤作‘小雨’的少年叫陈孟雨,和陈夕是堂姐弟。陈夕的爸爸和陈孟雨爸爸是兄弟,姐弟两的关系要好,从小到大形影不离。
陈孟雨轻哼一声道:“她回不回家才不关我的事。”
阳冬凡眼里尽是不屑,并不打算理会身后的姐弟二人独自离去。
陈夕挣脱开陈孟雨的手,跑上前去急道:“我知道你没去你爸爸那里,你这些天都是借住在同学家的,难道你真不要和我回家了吗?”
“你跟踪我?”阳冬凡双目凌历的看着陈夕,陈夕慌张低头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担心你。”
“我无家可归,无处可去,要不着你可怜。”
“冬凡,爷爷说李阿姨今天会回来,爷爷没说你这么几天没回家,爸爸和李阿姨难得回家,你不回去看看吗?”
阳冬凡怔住,难过的侧过头。她有多久没见到妈妈了,她曾经是有多么幸福的家庭,有爸爸有妈妈,没有那个和她分割母爱的小东西,也没有那个处处看她不顺眼的老东西,更没有这些穷人亲属。
她的种种伤心难过陈夕都是懂得的。
莫名的,在心底深处,那淡淡的哀伤扩散开来。
只觉手心处一阵温暖,阳冬凡回头却是陈夕轻轻握住她柔声道:“回家吧。”
她抬头望天。
风,吹动她柔而美的秀发,拂过她白皙的脸颊。终于还是脱离了陈夕的手,她哀伤的踏上了回家的路。
那是一条泥泞的路,满心酸楚……
陈孟雨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的小夕姐姐从来都是执着的,善良的。
∷∷∷∷
阳冬凡眼前是普通的一排瓦房,中间两扇门,左边是陈夕的家,右边是陈孟雨的家。
却没有她的家……
曾经是高尚的小区,高档的住宅……
‘吱’左边的门轻轻一响,将阳冬凡的万千思绪拉了回来。一个约摸4岁多的小男孩探出脑袋来,这便是阳冬凡同母异父的弟弟,陈夕同父异母的弟弟陈弋杰。
“姐姐,吃糖。”小孩子站立在门内,向阳冬凡辉扬着手里的糖果。
她厌恶的看了一眼那脏兮兮的小手和已经湿化的糖果。上前把门推开并低声喝道:“滚开,小东西!”
小孩子显然还不懂得阳冬凡的话,只是他站在门槛内依靠在门板上,阳冬凡这一开门他重心不稳跌倒在地。不知是没摔疼还是小小孩子勇气大竟然没哭,自己又爬起来。阳冬凡对此无动于衷径直走开。
陈夕随后一步到家,映入眼帘的首先是那个瘦高精湛的爸爸。他们出门打工,一年顶多回来两次,从小到大都是这般,陈夕自然不与父亲亲切,而疏远了。
两个年轻人对着老人嘘寒问暖,看起来和和睦睦。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陈夕与阳冬凡。
“小夕姐姐回来了。”陈弋杰蹿进爷爷的怀抱里,粘糊糊的小手攀上爷爷的手臂,奶声奶气的说道。
爷爷向来是重男轻女的人,加上陈弋杰年龄尚小,他更是疼爱。毫不嫌弃孩子的脏手,顺势把他搂在腿上坐着。
几人闻声都朝大门处看过来,那位衣着鲜丽,气质姣好的妇女便是阳冬凡的妈妈李静芬。
她站立在这乡下的屋子里是太多的不符合,陈夕觉得李阿姨就该是住在城里的高楼房,而不是这普通的瓦房。
李阿姨笑盈盈上前几步,还未至阳冬凡面前时,阳冬凡生气的一声轻哼,再不去看所有人,转身便进了房间。李阿姨脸上的笑意僵住。
‘嘭’阳冬凡关门声音传来,所有人都安静若有所思,李静芬更是痛心疾首。
面容中的伤心之色,却不知心里堆积了多少。
陈夕将目光抽回来,礼貌的对李静芬微微一笑“李阿姨。”
李静芬尴尬的拾回笑容,拉着陈夕的手边走边说:“阿姨和你爸爸难得回来一次,也不知你想要什么,喜欢什么,我就买了两台复读机,你和冬凡一人一台。”话语间李阿姨已经把一台复读机放到陈夕手里了。
陈夕抬头看向她父亲陈逢,眼神里似在问‘爸爸,我可以收下吗?’直到陈逢轻轻点头后陈夕收回目光,乖巧礼貌的回答:“谢谢李阿姨,我很喜欢。”
李静芬轻轻舒了一口气,眼神里尽是母爱,她小声道:“还是小夕懂事。”
陈夕握紧了手里的复读机,低头不去看李静芬。
心里万千思绪……
一阵微风吹过,院里树梢倾动,沙沙作
响。
∷∷∷∷
入夜,农村里星星点点的光亮,仍然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至少,在陈夕心里是这般。
晚饭过后陈夕在柱子旁边的水龙头清洗碗筷。
一个黑漆漆的水壶吊在火坑上烧着。
摇曳的火光照耀在爷爷那历经岁月留下痕迹的脸上。
他略佝偻着背坐在火旁,从衣兜里拿出一个褶皱的洗衣粉口袋。打开洗衣粉口袋拿出烟斗,又从口袋里拿出棕黄色的烟叶子,把烟叶子卷了卷装进烟斗。收好洗衣粉口袋揣进衣兜,将手里的烟斗挨近火坑,待叶子烟着了他才慢吞吞收回手来。
李静芬起身将睡着的陈弋杰抱回房间,阳冬凡憎恨的看了一眼,随即低着头,如葱的手里拿着一根木在面前棍胡乱画着。
她是恨他的罢……
至少,现在是,恨他分走了属于她的母爱。
‘呸’爷爷一口痰吐在火坑旁。阳冬凡恶心的把头扭过,手里的木棍也是扔得老远。
“冬凡也来了两年了,户口既然落在了这里,也把姓改了吧。”爷爷突然开口道,他习惯性的把烟斗放地面上敲了敲,又重新揣回衣兜里。
“我不!”阳冬凡白皙的脸竟更是白了一分。“我姓阳,永远也不可能姓陈!”
“哼!”爷爷愤怒的继续说道:“你妈未嫁过来时就说要带个女娃来,我当时就说了不许,我陈家凭啥平白无故的为别人养孩子?可是你妈嫁过来这五年处处做的周到,我这才同意,你既然到了我家你凭啥不姓陈?”
“我就是不改,我有父亲,我姓阳!”
“爹,孩子已经大了,这件事就由她自己做主吧!”陈逢毕竟是后父,而阳冬凡性子又倔强,吃软不吃硬。况且,陈父自己也认为随不随他姓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是啊,爹。孩子都17岁了,有自己的主见。”李静芬是最了解阳冬凡性格的人,这时候万万不能硬来的。
“爹,孩子如今都这么大了,她有自己的同学朋友,有自己的圈子。你就算把名字改了,又有谁叫呢?”陈逢安抚着老爷子。
岂料老爷子站起来怒喝道:“混帐话,我陈家岂能养个外姓人白吃白喝?!”
陈逢却是拦住爷爷,不料阳冬凡听了生气的站起来说:“老东西,我白吃喝你的么?你是下地干活供我吃了?还是打工挣钱给我喝了?”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落在了阳冬凡脸颊上。
短短的瞬间仿佛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李静芬严厉的训斥道:“你是个学生,爷爷是长辈,你怎么能说出这么没礼貌的话来?”
阳冬凡恨恨的盯着她妈妈,却是出奇的安静。这是她第一次挨打,还是挨母亲的打。她有多久没有这么近距离的看过她?她有多久没有叫过她‘妈妈’了?一年?还是三年?还是……自从有了那个小东西?
“凭什么这么对我?”眼里含泪,却始终不曾流出,是因为那一记耳光还是…还是太多的委屈…
“出言不逊,目无尊长,若是外人知道还以为妈妈没教育你呢!”
“你的确太久没教育我了,你还是一位称职合格的母亲吗?”
阳冬凡伤心的跑出去了,转身之际泪水终于溢出眼眶,竟是透骨冰凉。
陈逢急对陈夕说:“小夕快跟去看看。”
陈夕搁下手里的碗,湿漉漉的双手胡乱在围裙上擦了擦应道:“哦。”
四下只剩死寂的安静。
静得连轻微的呼吸声都能听得清楚。
“真是没教养!”老爷子脸色一沉丢下一句话也转身进屋了。
留下的是一地的伤心。
留下的是那句‘你还是一位称职合格的母亲吗?’
李静芬微微动了动自己的手掌,也是惊愕的不相信自己居然动手打了她。
曾经她是多么乖巧的女儿。
如今,这是怎么了?
真的是自己做错什么了吗?真的是不合格的母亲吗?
晚风,吹动了她的头发,轻轻飘动。
有多少的回忆,涌上心头。
∷∷∷∷
夜色如水,四野无人。清凉的晚风悄悄吹过,拂动夜色里的树梢枝头。
乡下与城里是有太多差距的,此时的城市里应该是灯红酒绿,姹紫嫣红。时间其实并不晚,只是乡下的人劳累整天,都早早休息了。
流水潺潺。这条小溪是陈夕姐弟小时候的乐园。她们的童年只有这里,那时,这里就是她们的一片天地。
阳冬凡坐在溪边,听见身后的动静抬手擦掉了眼泪。
陈夕只是安静的站立在身后,一时不知如何安慰阳冬凡。
千万般的痛楚,或许只有阳冬凡自己懂得。
“你来做什么?看我笑话么?”
陈夕神情忧伤,答非所问道:“你真好,有妈妈。”
阳冬凡闻之却是淒凉一笑,目光迷离,月光下的身影,显得寂寞而美丽“如今这样的母亲,你也想要,你也羡慕吗?”
陈夕神色黯然道:“你从来都不知道没有妈妈是件多么可怜,多么伤心的事。”脑海里清楚的记得小时候田英欺负她,嘲笑她没有妈妈,那时她多渴望有个温暖的怀抱,有个依靠的妈妈。
“我现在和没有还有区别么?!”
“当然有。我出生妈妈就难产去世了,爸爸一直外出打工。爷爷嫌弃我是个女娃,只有奶奶对我好,可五岁那年发高烧,奶奶冒着大雨为我买药,过铁索桥时跌落河里溺死了。所以爷爷从来都是不喜我的。我也从来都不知道叫声‘妈妈’是什么感觉。”随着蛙叫虫鸣,夜里添加了几许凄凉,陈夕抬头看了看满天的星斗“小时候班里的同学被欺负了,她们的妈妈都会到学校为她们评理,我没有妈妈,所以我从来都听话不惹是非。”陈夕收回那仰望星空的目光,借着幽幽月光看向坐立在溪边的阳冬凡,心里默道:冬凡,你比我幸福多了。至少你得到过那叫母爱的东西。
阳冬凡此时静默无声,原来她唯一的亲人一个不管她,一个竟不喜欢她。与她相比较,自己曾经的确太幸福了,但那也只是曾经罢了。
此刻两人只是默默望着天际,冷月高悬,星辰满天。
夜,渐渐深了。
天地一片寂静,只有虫鸣声越来越大,为这黑夜,为这各怀心思的两个女子更增加一分凄凉。
陈夕木然站在那里,只觉得全身冰冷,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对母亲没有丝毫的记忆,而奶奶却是家中唯一疼爱她的人,却也是因她而死。
阳冬凡那若冰霜一般冷漠清丽的脸上,似有异样的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