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紫云的身世(六)
玉郎喝了很多酒,终于没有吃上饭。郑净持道:“玉郎今天就别走了,歇在西院吧。”
玉郎道:“若只一宵,我还不如走了,以免污了小娘子清白。”
郑净持叫紫云过来,问:“你可愿永远跟着这个李玉郎?”
紫云低头反问母亲:“永远——有多远?”
郑净持曰:“天老地荒,海枯石烂……”
紫云:“人生苦短,不必说那么远,愿得一心人,今生今世不离不弃可也!”
“若得小娘子此心相待……我就…我就……”玉郎忙结结巴巴地接口道。
众人等他说什么豪言壮语,他一时却想不起来比紫云的话更动听的词,便只好干脆说:“我就……不走了!”
原来,世界上最动听的三个字,不是“我爱你”,不是“我包你”,也不是“我养你”而是——不走了!
天色已晚,大家正商讨如何过夜,忽然有人进来找玉郎,玉郎一看,呀,忘了,完全忘了,堂兄的车和车夫还一直在外面等着呢!又由此想到九条还在堂兄家抵押着呢,便出来悄悄对车夫(不忘得意地)说:“我今天——不走了——你赶车回去把九条换回来吧。”
鲍十一娘带玉郎先穿过一个月亮门,经过一个有假山的水池,觉槐花香浓,原来院中有秋槐数株,皆水桶一般粗,满地落槐花。那个丫鬟桂子与浣纱进来,鲍十一娘便退了下去,临走对玉郎说:“我就在此院门房歇了。
桂子与浣纱对玉郎鞠了个躬道:”少爷,多有得罪!“
玉郎道:“得罪?怎么啦?难道我被劫持了?软禁了?”
于是想呼救,但一想此几进的院落,外面谁都不会听到的,没得惹恼了她们,穷凶极恶时会不会灭口?再说,此中皆为女流,自己一个男人,有什么可怕的?
桂子与浣纱步步逼近,面露狞笑(也许是微笑哦),玉郎节节后退……
桂子与浣纱一人一边,按住玉郎,解衣脱帽,扔靴扯裤……玉郎从未经过此等事体,一时不知所措,只得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可自己却只剩一条内裤,自己又不敢接着“来”。
两个丫鬟退下,玉郎趁机赶紧往身上穿衣服,刚提上裤子,就听一声脆笑,紫云,是紫云,紫云进来了!
“少爷这是要上厕所?”紫云软语轻声道。
玉郎一看紫云,轻纱笼体,云鬟半解,含情脉脉,作为名诗人,他见过不少慕名而来的文学女青年,都曾说要以身相许,但他一个都没有让她们的“相许”得逞,心高气傲的他从未看上过谁,今天这紫云,却实实在在打动了他。
按礼节是不是得握一下手?玉郎没经验,只好一直搓着双手……看到地上有泥卷了才忙住手!
紫云道:“少爷请随便些。”
玉郎一听更不随便了,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了。
紫云笑得很开心,她就喜欢这单纯的诗人,便假意生气地说:“少爷看样子是不喜欢紫云的!”
“何出此言?”玉郎果真吓了一跳。
“那,为何见了紫云,也不抱,也不笑,也不让紫云坐下?”紫云楚楚可怜地说道。
玉郎一听,手都抖了,如此大胆的告白,他在爱情小说里都没有读到过。紫云看着他的双手抖了,心下更喜了,一下子坐在了他腿上,这下玉郎浑身发抖,紫云假作惊吓状:“少爷,你莫不是嫌冷,发烧了?为何全身发抖不止?要不要请个太医诊视一下?”
玉郎抖地话都说不成,上牙打着下牙道:“得得得,不……用……过……得得得……一会……就好……得得得……”紫云主动抱紧他道:“少爷莫抖,从此以后,紫云便是你的人了!”
玉郎鼓起勇气抱着紫云闭上了眼,他又来到了那个仙境——那个纳鞋底儿的仙女,还在低头纳鞋底儿,玉郎不敢造次,又想感谢一下上次出手相救,便呆立一旁,只见仙女很快将手中的鞋底儿纳完,又拿过一片儿,开始纳,玉郎觉得不能再等,便开口:“姐姐鞋底儿何时纳完?”仙女当然知道他在那儿,仍是头也不抬道:“世间负心汉何时灭绝,这鞋底便何时纳完。”“这鞋底儿和负心汉有什么关系?”玉郎奇怪地问道。仙女不再说话,一针一针用力纳着。在玉郎过去的想象中,仙女都是冰清玉洁无所事事的,谁知竟还有纳鞋底儿这活儿,还无休无止的。可见真实与想象是有多大差距。由于一直看不清仙女的脸,玉郎便很好奇,瞅四下无人,便几步走上前去:“上次多亏姐姐出手相救,还不知姐姐芳名,万望告知,回去好刻在石头上纪念。”仙女停下手中的活儿,抬起头来,玉郎顿觉眼前一阵迷雾,再一次坠落凡尘……
“想必少爷喝多了。”当他睁开眼,发现在紫云的怀中,锦榻、罗帷、鸳鸯被、雕着西子捧心的牙床,尘世多么美好温暖,皆因有了紫云的怀抱!
“我睡着了?天不会亮了吧,如此良宵,一觉睡过,那可是罪过了!”玉郎忙坐起来看看窗外,还好,窗外黑漆漆一片。
“少爷不必担心,刚才你只是小寐了片刻,二更还没有打呢。再说了,少爷不是不走了吗?还在乎这一夜两夜的?”紫云吐气若兰轻轻揉着他的额头。玉郎从书里明白此即温柔乡也,他只想时光停在这一刻,不要再变幻。可他忽然觉得肚子饥饿难耐。他忽然紧握紫云的手说:“娘子,不知——”紫云被他一握,又羞了。
他鼓起勇气四下看看,桌子上只有一对红烛,连个果盘儿都没有,玉郎过去看戏,戏台上都有果盘儿的,难道戏台和人生真的不是一回事吗?只好硬着头皮问紫云:“不知可有什么吃的?”
如此良辰美景、气氛正好,他却说出如此俗不可耐的话来,简直比“我上个厕所先”这样的话还让人感到痛心!
紫云微颦,轻声说:“少爷难道只想着吃东西吗?”
“只因早上出来得急,忘了吃饭,一天下来,水米未进,只喝了几口茶几杯酒,本想忍住饥饿和娘子共赴巫山,怎奈实在是有心无力忍受不了腹饥,你也看到了,刚才我不是喝多了,实在是饿昏过去了。”玉郎有气无力地说着。
“可这光景,丫鬟们把能吃的都吃光了,现在还不是冬季,又没有冰厨,东西都不能放过夜的,会馊,这院子里里外外是寻不到吃的的。”
“……”玉郎闻言,差点又晕过去,绝望之情溢于言表。紫云轻轻抱住他,以免饿昏头的他跌倒。
都说秀色可餐,现在玉郎明白那是吃饱了饭的文人的雅兴,真正饿的时候,才知道还是米面可餐。眼前的紫云虽然美,如何充饥?难不成真的吃了她?
“不过少爷既然饿得脸色都变了,我也豁出去了。”紫云说道。
玉郎正在想如何餐其秀色,听她这么说豁出去,就想难道她也想让自己吃了她?想着真要吃她,玉郎不禁有些畏惧。
只见紫云起身去抽屉里拿出一小盒精美点心,递与玉郎:“少爷莫嫌少,快点吃吧!”
玉郎从未见过这种点心,盒子上画有工笔花鸟鱼虫,打开盒子,点心更加精巧,只见米粒大的点心上刻着精致的花纹,香气扑鼻,放嘴里一颗,香,一颗一颗吃,估计吃到天明都吃不完,于是饥饿的玉郎一把一把吃,很快便吃光了。玉郎问紫云:“还有吗?”
紫云答:“没有了。”
“此点心何名?”玉郎问道。
“鹦鹉口粮。”
“啊——就是那只和我吵架的鹦鹉的口粮?”玉郎大惊。
“小点声,是的,你吃掉了它一年的口粮,它若知道了会吃了你的,会恨你一辈子的!”紫云笑着说道。
“维小人与鹦鹉难养也……”玉郎吟道,此时他已有了些力气,再次抱着紫云,“还是娘子对我好,让我吃东西。”
紫云忽然泪流了下来:“少爷知道紫云之心就好了,其实紫云自见了少爷,心里一直很惭愧。”
“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儿?”玉郎惊问。
“没有,”紫云仿佛很紧张,“只是觉得贱妾出身倡门,配不上少爷这样的著名诗人,总觉得欠你点儿什么!”
“娘子何出此言?我玉郎四海漂游,从未遇见过知音之人,一见娘子,如鱼得水,如苗得雨,如火得风……”
“刚才看你饿得不顾一切,贱妾心中已明白了几分——你道我家为何今日不备饭菜让少爷吃?”
“为何?炉子灭了?案板坏了?厨房塌了?……”玉郎猜到。
“都不是。”紫云说道,“要试一个男人对你是不是真心,就要看他在饿的时候是不是能抱着你就感觉不到饿,就忘了一切……”
“你这是在哪儿看到的偏方?千万不能信以为真,都是骗人的……”玉郎急道。
“街上诊所在集日里发的小广告上写的,还能有假?”
玉郎忽然忆起有诊所让自己帮着写过一段广告语,中间还插了几段生活小窍门以及情感大冒险,就中是有这么一段说法,都是自己瞎编的,没想到紫云看到了,还应用在自己身上……”
“可是,少爷虽然以饿态呈之,妾还是离不开少爷,妾能侍奉少爷,已很知足了,不敢有其他奢望了。”
“娘子不必说这些外气话,可有纸笔,待我与你立誓为据,今生今世绝不分离!”玉郎气贯长虹的样子,一看就是值得信赖的大品牌。也只有大品牌才敢做出如此承诺。
紫云忙说:“少爷还说不要妾见外,现在又要写什么字据,岂不是自己倒见外了?贱妾信得过少爷,不用写!”
玉郎越发要写,挽袖搓手,遥望南天,浮想联翩,看样子已开始酝酿了。
紫云叫丫鬟樱桃进来,樱桃揉着睡眼进来,执起桌上巨烛,紫云变戏法似地将一支王羲之用过的狼毫递与玉郎,又从床箱里一个浮雕了洛神赋图画的樟木盒子里捡出西施当年浣纱溪头洗过的一条三尺素缣,展在玉郎面前。
玉郎一看,早有准备啊,不写还不行呢。他把玩着毛笔,看到笔杆儿上面有一行小字:爱护文具,用后即洗。又看看素缣,上面居然还有西施一根头发,便道:“都是了不得的古董啊,用了岂不可惜?请换点儿平常的文具吧!”
紫云却坚定地说:“妾终身所托,岂敢吝啬一笔一缣?”
看样子,这字据不写好是不行的,所幸篇幅有限,写不了催人泪下的万言书,玉郎没费多大功夫即写出一篇誓词:
维暮秋十月,陇西玉郎,得王爷之紫云,一见倾心;天地为证,日月有凭,立此为誓——虽长天老去、大地空无一人、江河倒流、四海之水皆干、昆仑之石为飞灰、泰山夷为平地,不敢稍有负今日之情也;前世有缘,方生今日之情;执玉之手,尔后别无他想,如若负卿,必不善终。
特发此誓,苍天可鉴!
然后玉郎又要找酱油按手印,紫云说:“且慢,酱油使不得。”遂以绣花针刺破纤指,赤血珠涌出,玉郎忙将嘴凑上去替她吸,还心疼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弄破手指?”终于吸干了,挤不出来血了,才住嘴。
紫云热泪盈眶,说:“你吸干了,我还得刺……”于是又刺一下,这回她不让玉郎的嘴凑近,对他说:“用这血按手印吧。”玉郎看着那纤指上的血珠,手抖不已,他实在下不去手,还是紫云拿着他的手,蘸了一下,重重地按在了素缣之上一个血手印……
玉郎心颤不已——如此隆重,既感动又惶恐。
紫云待墨迹与手印俱干,就小心地将素缣收于那个浮雕了洛神赋图画的樟木盒子里,又将盒子放在一个浮雕了巫山神女赋图画的桃木小箱子里,再将小箱子放在一个浮雕了女娲补天图画的榆木大箱子里,落了三重锁,才放心。然后她拍拍手上灰,对玉郎含泪说:“不是妾信不过少爷,实在是丑话得说在前头,好日子才能在后头跟着来,大丈夫如果连誓言都不写,叫小女子何以放心托付此身?”
玉郎点点头,表示理解,虽然像《男人的一夜女人的一生》这样的书当时没有出现,但没有人不明白这个道理,于是说:“初次见面,是得签写字据,看丑不丑,你我一见倾心,情投意合,殊为难得,从来自由恋爱容易伤人,今日既有鲍媒,又有母命,且有誓言,娘子可以稍稍安心了。”
紫云虽然还是顾虑重重,却也点了点头,任玉郎抱住她,倒在了锦榻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