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面前出现了一个彩色宽银幕，画面渐渐清晰——
一个叫玉郎的帅哥提了浆糊桶出现了，他的小厮九条抱着厚厚的一大摞用红宣纸写好的征婚启事，出了胡同，玉郎左右一瞄——日值月晦，大清早的街上并无一人，心下一喜，忙提起刷子蘸了浆糊，横三竖二地往一面光滑的墙壁上那么一刷，冲九条使了个眼色，九条揭出一张——“啪叽”一声，动作很潇洒地贴了上去。
“歪了，歪了。”玉郎站在启事正面瞄了又瞄。
九条并不理会，大巴掌只管拍下去，贴瓷实。
两人又往前走，左拐，玉郎又站在一面光滑的墙壁前，这明显是刚刚粉刷好的，上面什么都没有贴过，位置非常理想，也许是为了创卫或者为了迎接什么重要大人物的到来。可玉郎不管三七二十一，提起刷子，横三竖二又是一番，又冲九条使个眼色，九条又揭出一张——“啪叽”一声，动作很潇洒地贴了上去。
“歪了，歪了。”玉郎又说。
九条并不理会，大巴掌只管拍下去，贴瓷实。
当太阳照在长安城北墙根时，玉郎和九条已贴完所有的启事，正在一条水沟边洗脸洗胳膊洗腿……
“真是好水！”玉郎拿着块布，在水里摆了两下，又是擦脸又是揉头发。时值六月，暑气方盛。
他们刚到长安，租住在新昌坊。每到一个地方，玉郎为了扩大自己的名气，同时也为了结交一些闺中密友，想到最好的办法莫若贴征婚启事：一则自己着实未婚，万一有合适的，也算把终身大事解决了，二来就是借此宣传一下自己，日后出书什么的也好多些粉丝。
玉郎捧了水洗到兴处，干脆又喝了几掬，连呼：“好水，九条你也喝几口吧，一会儿也省得喝粥了。”九条忽然说：“少爷，此水可疑……”
玉郎方抬头向上游望去，只见此水沟蜿蜿蜒蜒，通向一个所在，水正是从那儿源源不断流泻出来……那是一座高大上的建筑，显眼处有五个大字：胜业足浴城！
“洗脚水——”玉郎大惊。同时看见水中还漂着一只木屐。顿时觉得人生其实也没多大意思，既然如此单纯清澈的水沟都有那么强悍的身世，还有什么可以相信？
“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胜业足浴城啊！”玉郎语气里除了懊恼还有敬仰。
“听说顾客如云，日进斗金。”九条垂头丧气地说。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玉郎忽地忆起儿时念过的一句诗，他忽然就有了投水而死的念头了——此水浊之又浊，而竟已入己腹，自己还连呼“好水！”真是人生处处是陷阱。
“九条……”浊水入诗肠，化作悔恨泪，玉郎很快放弃了投水的念头，因为死在洗脚水里，是人生更大的悲哀。他紧锁眉头，开始总结人生，“这件事，是个很好的教训，世间事，不是一眼看得透的，水犹人也，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但我们未必能一眼区分清楚，所以，吃点小亏在所难免，按说今天这水……甜中透着臭，臭中泛着酸，本来我应该能品出来的……”
直到他俩坐在小亭子下吃擀面皮时，玉郎还在念叨：“按说今天这水……甜中透着臭，臭中泛着酸，本来我应该能品出来的……”
由于感慨系之，诗兴大发，掏出小本子，遂就着吃饭小桌，写了一首诗：
百马饮一泉，一马争上游。
一马喷成泥，百马饮浊流。
上有沧浪客，对之空叹息。
自顾缨上尘，裴回终日夕。
为问泉上翁，何时见沙石。
诗中只字不提此诗出自洗脚水带来的灵感！一诗即成，便忘了洗脚水带来的不快。
“李白还需斗酒才能诗百篇，少爷喝几口水就是一首，了不得！”九条吹捧道。
玉郎语重心长地说：“别看你不识字，说的话都在理呢，这水不能白喝，上次你挨打我不也写了首诗纪念吗？生活处处是诗，就看你发现了没有。”
九条虽然不识字，到底跟着大诗人，也对诗懂了不少，也会随口打油。
而长安城中此时已到处都聚集了人众在歪着头读他那后来被编为范文的征婚启事了：
书生玉郎，陇西人也，宦游长安。年已二十，尚未婚配。风流倜傥，知冷知热，搬得火炉，打得小扇。门族清华，少有才思，丽词佳句，时谓无双。兹求佳丽，二八最宜，限龄三八，肤白貌美，知书达理，出得厅堂，下得厨房。嫁妆若厚，条件放宽。另有小厮，名曰九条，西蜀壮汉，年且十八，聪明伶俐，能说会道，若有人要，低价出售。联系地址：在新昌坊，十三号巷，二十二号。
由于九条不识字，玉郎每每在征婚启事上附上几句出售九条的广告，指望唬个好价钱，可惜一直没有能够如愿出手！
“吹，真他妈能吹！这么好的条件怎么可能找不到对象？一定是江湖骗子——”一个老头撅着白胡子发表读后感。
“人家那是在挑，听说现在有才华的人都兴征婚……”一个耍猴的以见多识广的语气说道。
“就是贴的太歪，看着费劲……”一个因为读启事闪了脖子的私塾先生揉着脖子埋怨道。
……
玉郎坐在新昌坊十三巷二十二号的书房藤椅上，手握一卷《见面必读》，在凝神细读。九条坐在大门口流着口水打瞌睡。
连着两天的早起晚睡，已让九条支撑不下去了，可玉郎有着读书人特有的体质:夜不能寐，昼不需睡。
玉郎方读到第二页：如何打探对方年龄？
这时他觉得鼻子一痒，啊了个嚏！便看见面前立了一个人。
吓得他手中书掉在了地上。
“本府戒备森严，你是如何进来的？”他壮了壮胆，看着这个中年女人问道。门口九条鼾声已起。
“这位想必就是广告上说的李少爷吧？”女人略施一礼。
“你——是应征的？”玉郎上下打量着她，虽齐之无盐，不能拟其丑也。
女人点点头。
“那么，你应该识字，看得懂我贴上所写的条件罢，为何仍不自量前来献丑？”玉郎说话从来不客气。
“有志不怕年高，少爷呀，那些个小年轻哪里懂得照顾人？”女人并不自惭形秽，反而大大方方地一拍玉郎肩膀振振有词，一看就是个打定主意蒙到谁是谁的主。
“可是我有限年龄，最高不应该超过三八，你有五八了罢。”正好试用一下如何打探对方年龄这一招。女人马上吃惊于他的眼力，点了点头。
“你可真敢想！”玉郎不无讽刺地佩服道。
“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看来这个女人对人们看走眼有一定信心。
女人见暴露了年龄，对方也没有看走眼，自己已然推销不出，便话锋一转：“我为少爷保媒总可以罢？”
玉郎复仰躺在藤椅上：“说吧，有什么好的？”
“我一时走得急，没有带资料，回头我再来详细说说。”她扭头就要走。
“既然来了，何必急走？”玉郎非常明白，宜将剩勇追穷寇，就这样让她走了，岂不是太便宜了？至少让她在这里增加些人气罢。
果然这女人就收回了脚步，坐在了屋子里，嗑起了瓜子儿——大凡这种女人，出门总是要装上一口袋瓜子儿的。
闲谈中，玉郎了解到，她姓鲍，排行十一，人称鲍十一娘。玉郎忙说自己排行第十。
互通名次之后，便无话可说。地上的瓜子皮越来越多……
这时，又有人进来了，是个比较年轻的丑女子。玉郎现在才明白，丑女人，年轻的更难看，那种丑更加生猛，如果年纪大点，像鲍十一娘，就温和多了，丑的就没有那么刺眼，最起码见面还敢打个招呼。这个年轻的丑女自称是酉阳坊桂香楼的末牌，“有头牌就有末牌，说出来不丢人！”她还加了重音。
“是，你不丢人，要是找个好人家嫁了，还挺有面子，可谁娶谁丢人呐……”玉郎揶揄道，“况且，我启事上是有容貌限制的啊！”
“情人眼里出西施，这话难道就白说了吗？”她几乎想给玉郎撒娇了，她也是一个相信梦想相信人们会走眼的家伙。
玉郎没好气地说：“是不是反过来可以这样说，丑人眼前出仇敌？”
女子无话，也坐下嗑起了瓜子。
“是不是启事贴的有问题？”玉郎心里开始犯嘀咕，怎么一个年轻貌美的都没有来？是不是今儿个不宜贴启事？
正思忖，就来了一个漂亮的，这个美女进门并不往里走，定了睛看九条，然后说：“是这个吧，多少钱？”玉郎忙说：“是我是我。”那美女一愣：“你，就是广告后面那个小厮九条？”
原来人家是冲买九条来的。
玉郎忙有节奏地说：“是他是他，就是他。”
人家说自己已婚，育有三个孩子，最小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现在只想买个小厮回去供孩子们使唤。
玉郎咬了咬牙，说九条得三十两黄金。
那美女一听，吓得吐了吐香舌，扭头就走，任凭玉郎在后面说要得话可以优惠……
玉郎转身对屋子里两个女人说：“看看人家长得……”屋子里两个一翻白眼，更丑了！
随后又进来一群女子叽叽喳喳的，都说她们来自酉阳坊怡红院。玉郎一个都没有看上。
于是大家都坐在屋子里嗑瓜子儿。
终于屋子里坐不下了，玉郎要送客，九条不失时机地醒了，他看到屋子里坐了很多丑女人，便胆战心惊地问玉郎：“少爷，你这是干什么？”
玉郎悄悄说：“看样子咱们启事贴错地方了，净是些青楼女子，青楼女子不说，还都是残花败柳，歪瓜裂枣，如今赶都赶不走！”
九条眼珠一转，冲屋子里众丑喊道：“门口刚刚过去两个有钱的家伙，说是要到酉阳坊消费，好好玩玩儿……”
屋子里众人一听，呼啦一下子都不见了……
只有鲍十一娘最后一个走，她说，要不是口袋里瓜子儿吃光，断不会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