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没有风,路旁有柳树。胡明月摇摇晃晃地骑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身影被夕阳拉的老长。
他左肩扛着杆粗壮的槐树枝,上面挂满了甜香的白色花串。右手拎着个巨大的牛皮酒袋,里面装满了石柜酒楼的酒。他喝一口酒,就吃一把花,再顺手捋下一把叶子塞到老马口中,给马儿也喂一口酒。他以花就酒,喝得极快。很快就有些醉醺醺。他骑在马上,人在摇摇晃晃,马也在摇摇晃晃。
”举杯邀明月,对马成三人。“他抬头望了望天:”不对,天还没有黑,怎么来的明月。“
他举着酒袋朝自己敬了一礼,满意道:“这下就有明月了。马兄啊马兄,来,再来一杯。”
胯下的老马一声长嘶,摇了摇头,扭头望了望胡明月。
”老马识途,既然这样,你快带我回家去。“胡明月扯着马耳朵喊了半天,又看着手中的罗盘黯然道:”马兄啊马兄,真是对不起。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家在哪里,又怎能让你带我回家呢。看来我真是醉了。“
”我醉了,伸开手拍拍笑了。“胡明月躺在马背上开始唱歌:”静待群鸦拉夜幕,独畏天涯月难读。“
胡明月哼哼唧唧,摇头晃脑,唱得正爽,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冷不丁的说道:”师哥你看,这不是那偷马的小贼么。“
胡明月使劲甩了甩头,直起身子。看到身旁正站着一男一女两个身负长剑的年轻人。他们的长剑一模一样,剑柄上都饰着一个精致的金环,金环里面又有一个倒着的三角。那个女子正拉着旁边的男子对着他指指点点。
胡明月大声道:“无凭无据的,你可不要污人清白。我可是个堂堂正正,光风霁月的大好少年,怎么会做出这种鬼鬼祟祟的下作行径。”
那女子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盯着他。
胡明月不甘示弱,不肯吃亏,也睁大眼睛回瞪着那姑娘道:“我可不像张五指那种不要脸的小毛贼,我有在马鹏丢下钱的。”
那女子冷笑道:“人家好端端一匹马,虽然瘦了些,但也不至于只值你三个铜子儿么。”
胡明月干咳一声,望了望手中的酒袋,挠着头尴尬道:”虽然只有三文钱,但那毕竟是我全部家当了。有朝一日,等我胡明月发迹了,我一定会好好答谢他的。“
那女子正欲说话,旁边的男子扯了扯她道:“不要多事了,我们走吧。还有,说了多少遍,不要再叫我师哥。不要问为什么。”
”为什么?“胡明月和那女子异口同声道。那女子望着胡明月,胡明月忙道:“好奇,好奇。”
那男子道:“我们已经开始新的生活了,你老是这样叫我可不好。走吧,不要惹麻烦了。”说完他就向前走去。
胡明月好奇道:“你们也是去长安么,长路漫漫,正好大家一起做个伴吧。”
那女子望了望他,突然叹道:“师哥,你看这个人,真的好可怜。”
那男子回头看了一眼,眼神无尽怜悯,没有说话。
胡明月一头雾水,讷讷道:“怎么了?这条路不就是去长安方向的么。”
那女子指着前方问道:”这边是哪边?”
胡明月偷偷瞄了一眼罗盘,小心翼翼道:“西边啊,怎么了?”
那女子笑了笑,温和道:“这边是东边,你要去长安,只会南辕北辙,越走越远。你应该朝那边走。”
胡明月愣了一愣,正要说话,那两人已经悠悠去了。他站了一站,还是调转马头,朝着相反的方向去了。
不远处,那男子回头望了一眼,终于皱着眉道:“好端端的你骗他做什么,他已经那么可怜了。这边明明是北吧。”
女子笑了笑:“出来这么久,没人给我玩,一时忍不住嘛。对了,师哥,这个人呆里呆气的,你不觉得和阿诗有点像么。”
男子望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
”好险,好险。差点就走远了。幸亏天助我胡明月,差这个姑娘来替我指点迷津。唉,可惜她走的太急,没来得及好好道谢。这可不是我胡某的作风,有机会一定要好好谢谢人家才是。“胡明月心有余悸的拍着胸口,想着方才的橙襟少女暗暗想道。他骑着老马,莫名其妙的就朝着南方去了。他走了不久,突然碰到一个岔路口。一条斜着向左,一条斜着向右,恰如一个“丫”字。他颤抖着摸出脖子上挂着的罗盘,研究了半天,突然猛喝一口酒,从马背上跌落下来,放声大哭起来:”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那老马“呵嗤”一声打了个响鼻,甩了甩尾巴一溜烟跑了。胡明月扭头望着老马瘦骨嶙峋的屁股渐行渐远,也不打算起身,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痴痴道:“落日解鞍芳草案,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呵。“
“天又要黑了啊。”胡明月抬头望了望天,又看着一群蚂蚁在身边爬过:“蚂蚁都有个家,我却没有家。”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列马队从胡明月身边奔过,拖起一路翻滚的烟尘。胡明月灰头土脸的抬起头,看着被马蹄踩得七零八落的蚂蚁,不禁叹了口气。他看见马上骑士个个锦衣绣袍,身上用金丝银线绣着白鹅,他已经认出这一行人俱都是会稽王氏门人,他弹了弹头上的灰土,又叹了口气:”从不出门的王柒居然都出门了。“
马队后面,慢慢驶出一架华丽的金色马车。五匹拉车的白马神峻异常,头上戴着镶金错银的马饰,鬓毛分成五瓣,上面缀着流苏。马车上镂着蔷薇,花丛中又有白鹅嬉戏。车帘上绣着王氏家纹,两只白鹅上下交叠,围成一个铜钱模样。车顶上神气活现的立着一只金鹅,鹅头高扬指着前方,头上的冠子是一个元宝模样。车辕上坐着一个紫衣镶金边的华服少年,头上戴着玉冠,腰间配着如意,手中拿着金鞭。明眉皓目,气派至极。
马车从胡明月身旁驶过,胡明月打了个哈欠,双腿莫名其妙的就伸到了车轮底下。紫衣少年一扬马鞭,一扯马缰,五匹马立刻喷着响鼻步伐一致地停了下来。紫衣少年喝道:“你这疯子,不要命了么。”
”好险好险,真是好险。”胡明月轻轻拍着心口,探着头叫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的车差点撞死我,这事可不能这么算了。”
”原来是你,我就说有哪个不长眼的,连半天下的金车也敢拦。“紫衣少年笑道:“你这样螳臂当车,不怕我万一没留神,真的从你这双腿上碾过去么。还是你跟着莫离呆久了,想学他那套歪理,打断自己的腿再用来学习治腿的法子?“
”我能将腿伸过去,自然就能伸回来。“胡明月满不在乎地撇撇嘴,双腿一蹬,坐到紫衣少年旁边,他亲切地拍了拍紫衣少年的肩膀,留下两个乌黑的手印,斜眼道:”你这样的人居然会给人当车夫,就不怕辱没了你祖上么?“
“我祖上也曾赶马贩茶,我如今给人做车夫,又有什么大不了的。”紫衣少年笑了笑,眼神略带酸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钱,只要价钱合理,没有什么事是不可以做的。“
“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胡明月冷哼一声道:“这是你自甘堕落。像我这种堂堂正正、光风霁月的人,我就不信有人能收买的了我。“
车内突然有人道:“我若帮你找到那个人,让你替我做车夫你愿意么?”
”不要把所有人都想的那么肤浅!你把别人的自尊当做什么了?“胡明月斩钉截铁道:”真要能找到的话,我给你做马,亲自替你拉车都行。“
紫衣少年望着胡明月,慢慢叹道:“你的自尊还真是廉价啊。”
”你懂什么!”胡明月一边说,一边已经掀开车帘探头进去嚷道:“你刚才说的话算数么?”
胡明月大咧咧地探头进去,突然就愣住了。他怔怔地缩回头,慢慢放下车帘。满脸诧异,脸色微红,他转头对着紫衣少年道:“你这人,里面是六……六姑娘,你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害我如此出丑。“
紫衣少年疑惑道:“你发什么神经,六姑娘来这种地方做什么。车里面的就是阿柒。”
”也对哦,王六姑娘哪有这样姿色。”胡明月面色怪异,喃喃自语道:“真是柒大二十八变啊,数年不见,他竟变成这样……这样……”他激动之下,居然想不到词语来形容。
”和柒比起来,张无衣那个师妹真得是太平凡了。看来除了那个人,确实是没有人能比过王柒了。“胡明月看着车帘若有所思,摇了摇头:”不对,那个人,估计也是比不过柒的吧。只是那个人,到底会在哪里呢。”
胡明月心里突然浮现出一幅画面:一片冰天雪地之中,立着一个女子。女子披着白狐皮做的披风,白狐皮毛比雪还要白,女子的皮肤却比白狐毛还要白。她的嘴唇颜色很浅,双目凄迷,瞳孔漆黑,光着脚披着黑直的长发站在雪地里,连脚趾甲也是晶莹剔透的白。
胡明月看到这幅冰天雪地场景的时候,是在两年前的七月。当时烈日炎炎,胡明月不耐酷暑,于是和张无衣约好一起去峨眉山上去游玩避暑。走到一半突然大雨磅礴,两人只得找了个山洞避雨,稍倾雨歇,却又是一片大雾,两人只得继续呆在山洞里。胡明月百无聊赖的蹲在山洞口,望着浓雾,心情不觉十分沉闷。就在这时,他望见了那幅令他至今忧思难忘的画面。浓雾中突然出现了一片冰天雪地,里面站着一个长发如镜的仙子,神情忧郁地望着远方。他屏住呼吸不敢动弹,生怕惊动了那位仙子。即使这样,那位仙子还是很快就消失了。他讲给张无衣,张无衣却对他大肆嘲讽。他又说给更多人,但却换来更多讥笑,根本没有人相信他。
后来他才知道,他看到的是一幅蜃景。。那女子不能说是不存在,但又不能说是存在。但即使只是那稍纵即逝的惊鸿一瞥,那女子和她眉间那抹化不开的哀愁还是深深的印在了他的心里。那一瞬间,于他短暂而又永恒。他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有找到那个女子。那女子就如一个精灵,在似真似幻的浓雾中出现、然后消失,只给他留下一段似真似幻的美好回忆。
胡明月一脸委屈,正想得郁闷,突然身边的紫衣少年拍了拍车辕,打断了他:“你拦在这里,你也是要去白马寺么?“
胡明月回过神:“不,我回长安,我刚从白马寺出来。”
紫衣少年哈哈大笑:“你要回长安,怎么走这里。”
胡明月怔怔道:“怎么?不对么。”
“不要管这些,这些都不重要。“马车里的人突然道:”你从白马寺来,可曾见到张五指。“
”张无衣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你要满天下的找他,甚至还在棺材客栈下了二十万的悬赏通缉他。“胡明月疑惑着,突然他想到车内那张华丽无双的面容,脑中突然涌出一个念头:”难道……难道张无衣那小贼居然对你……对你起了色心,图谋不轨,轻薄于你?”
车帘微动,一阵骤风,一道白光,隐约有琴声响了一响,一柄剑就从胡明月的耳边擦了过去。剑气激荡,切断了他鬓间几缕长发。胡明月将伸出的舌头慢慢缩回去,将头慢慢从剑刃边挪开,心有余悸的望着从车内伸出的那把剑。王柒的人是独一无二的,他的剑自然也是独一无二的。那是一柄白玉剑,也只有这样华贵的剑,才能配的上王柒的身份。白玉剑长约三尺,晶莹剔透,温润无暇。车内的声音也如美玉一般温润:”我只问你可曾见到张无衣。“
”不仅见到了,我们还打了一架。“胡明月轻轻试探着推开玉剑,然后道:“龙虎山颇有势力,张无衣又阴险狡诈、卑鄙下作、厚颜无耻,你要对付他,这可不是件容易事。不过算他倒霉,这件事被光风霁月,侠义无双的小胡大侠碰到了,我可不能坐视不管。我们二人强强联手,对付张无衣这等小贼,这必定是手到擒来啊。“
那柄剑慢慢收了回去,又是一阵若有若无的琴声,车内有声音传出来:”你被张无衣修理了吧。“
”怎么可能,断无此事!”胡明月拍着身旁紫衣少年的肩膀大笑道:”张五指这种只会偷鸡摸狗的剪径小贼,会是英明神武的小胡大侠的对手?“
紫衣少年望着胡明月的额头,干咳道:”那个……小胡,你头上有个红斑。“
胡明月瞪眼道:“什么红斑?”
紫衣少年拔出腰间一柄匕首递给胡明月,刀柄上镶满了珍珠宝石,刀刃如一泓秋水,光滑如镜。对着刀刃,胡明月看到自己额上果真有一片红斑,红斑上隐约还有一个“乐“字。胡明月黑着脸:”张无衣这小子,居然下这么重的手。“
”张无衣有一块从不离身的金砖,上面刻着的就是‘苦乐一瞬’四个字吧。“紫衣少年望着他:”你果然被张无衣用金砖拍了。“
“我是故意让他的。”胡明月冷哼一声:”我那招‘千银星’除了张无衣无人能破,我才故意使出那招。不过这并不是我这招不厉害。只有我用这招,张无衣才能破。我要是将这招教给柒,张无衣就无可奈何了。”
紫衣少年疑惑道:“为什么同样的招数。阿柒用出来就和你用出来不一样?”
胡明月叹了一口气,幽幽道:“因为柒他有钱啊。”
已经是新的一天。阳光明媚,天上白云朵朵。无聊和杨夕在擂台上相对而立。
众人都在全神贯注,屏气凝神的望着台上。刘小禾却在和张无衣窃窃私语,他一脸疑惑道:”你是说小胡是故意输的?“
张无衣点点头:“他当时在出招的时候,曾特意掏出一根绣花针给我看了看。”
刘小禾皱皱眉:“这只不过是他的一贯作风罢了,他突然有了新招式,自然要显摆一下。”
张无衣摇摇头:“不对,我曾给他做过一个指南针,他知道我有一块磁性极强的磁石,所以他才故意提前给我晃了晃一下那根绣花针。他知道我一定能接住他这一招,他才故意使出了这一招。”
“原来如此。“刘小禾笑道:”不过他宁肯输给你这个死对头,也不想趟这趟浑水,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张无衣撇着嘴:”这种懒到家的废物,让他跑那么远的路,还不如杀了他,何况一路上还有鹿璐在。他这种人,如果能躺在马鹏里睡觉,他就绝不会骑着马去旅行。”
”你们两个,还真是对对方了如指掌啊。“刘小禾笑了笑,突然道:”你说小胡那一招,如果让相思来用,结果会怎样呢?“
张无衣愣了愣:“呆鹅的话,那就是货真价实的‘千银星’了。他可不会像胡不学那种穷酸一样用绣花针,他用的肯定就是银针了。”
”别说是银针,金针也不足为奇。“刘小禾歪着头:”听说相思在棺材客栈下了二十万两银子来悬赏你?“
张无衣顾左右而言他,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