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和我约定了要在我家住上个十天半月,现在却马上就要走了,父亲有二十船红茶要运到京城里,走的是海路。这二十船红茶价值不菲,又是专门供给京城达官贵人的,不能有任何闪失,父亲想着找一个可靠的人一路押送过去。眼下舅舅也没什么正经事,表哥也刚离了水师,正好让他们随船过去,终归是自家人,以后就跟着父亲后面做生意了。
父亲不在家,我央求着母亲,让我随船去北京转一转,母亲心软竟然答应了。
才过了三五日,船队航行到了一处绝壁,这绝壁高可如云,看起来绵亘数里。老把头和舅舅嘀咕着,这条海路跑了无数趟,从来不记得这里有个这么长的绝壁岛,真是古怪得狠!舅舅让他仔细检查海图,我们是不是走错了航道。老把头十分自信,这条路就跟他自己回家的路一样,哪哪他门儿清,不可能走错!
现在也没有其它办法了,顺着绝壁航行,等绕过去再做打算吧!这绝壁何止几里,已经走了半天了,还没见到尽头。前面的迷雾越来越大,很快就船尾看不到船头了,老把头敲着锣让大家把二十条茶船用绳索首尾相连起来。进了迷雾,大家就像瞎子一样,老把头经验足,全凭着他在掌握航行方向。可这迷雾里还散布着不计其数的礁石林,像棋子一样散布在大海中。二十条船在礁石林里小心的前进着,可是大雾加迷宫,连老把头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
我站在船舷边,看着这些奇形怪状的礁石,心里有一种莫名的骇悸。海面出奇的平静,我看着水面,水下似乎传出来一种轻轻的吟唱声,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黑船!黑船!”,后面的伙计大声的呼喊着,马上就传来急促的敲锣声。我们这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只能聚集到船尾向后张望。
敲锣声戛然停止了,转过一大片礁石群,赫然发现居然有一艘十倍于我们的茶船大的黑船和我们并排同行!
“奶奶的!这一百多年都不曾现身的大黑船今天居然让老子给碰到了!”,表哥显得极为亢奋。
大黑船就擦着我们的船舷往前航行,我已经惊掉了下巴!黑船的每块船板上好像都刻着一些奇怪的符文,伸手过去就能感觉到阴沉木船板所散发出来的寒气。还是表哥胆子大,一个绳钩挂到了大黑船舷上,跟大家说要上这黑船里走一遭,看它怎么装神弄鬼的。舅舅哭着求他不要上去,这一去必然有去无回!
表哥性子倔得很,冲着我喊道,“小九,大黑船肯定不会没来由的出现,我们一起上去看看!”,我正在犹豫着要不要过去,表哥拽着绳子,一个飞滑过来,拎着我的衣脖子把我拖了起来,我们就这样往大黑船的方向荡了过去,下面舅舅、老把头他们哭成一片……
“小爷……小爷……夫子的早课要迟到啦!”,陪读的小厮过来唤醒了我,原来只是一个梦啊!我忍不住抽了小厮一个嘴巴,差一点就要知道黑船的秘密了,被这小厮给搅黄啦!
“小爷,您打我不当紧,可这早课可不敢迟到啊!老爷昨儿特特的吩咐了。”
“行行行!知道了!小爷不急你太监急!”
……
表哥虽然没走,但说是溧水有个一条船上的同袍,去他那住几天。一连八天都没回来,其实我听他的跟班说表哥其实是和胖子每晚在秦淮河边的青楼窑子里鬼混,哪里去了什么溧水。第九天晚饭过后,表哥醉醺醺的回来了,一下就倒在床上躺死尸了。
我赶忙缠着他把那天说到的行尸和海鬼的事讲一下。
表哥:“你还在惦记了这档子事呢?!”
“废话!我们说好了的,无信而不立!”
表哥这边已经开始说迷糊话了,“胖子,再来一杯……青儿,给爷们唱个曲儿啊……”
我这边已经憋了好久天,连觉都睡不踏实,就想知道什么是海鬼,什么又是行尸!我叫小厮去厨房拿来一杯酱油,一股脑灌进了表哥嘴里。
表哥蹭的一下就跳了起来,哇哇的呕起来,“小崽子你干什么!”
“人都说喝完酒再喝点这个,醒酒!”,我看表哥有些生气,便压低了声音。
表哥:“醒酒的那是醋,你给我灌的什么?!”
我:“酱油!”
小厮忍不住扑哧的笑了,表哥一个窝心脚踹了小厮,“妈的!他小你也傻!想弄死爷是不是?!”
小厮哭啼了起来,我好言安慰了他几句,这确实不****的事。不过这么一闹,表哥的酒算是彻底醒了,我忙着赔不是又苦苦的求着他把海鬼行尸的事讲一遍。
表哥说讲一遍也行,刚才喝了我一茶盏酱油,怎么着也得弄点好茶补补,就要我老爸屋里的二十年封存的红茶饼就行。这个好办,我让小厮偷偷在茶饼包上戳了个窟窿,掏出点这宝贝茶,当下亲自给表哥沏上了。
表哥见小厮泡好了茶还只顾傻站在屋里,“你小子不走还想讨赏是不是?!”
小厮嬉皮笑脸道:“不敢不敢,我听小爷说大爷那里有好些个闻所未闻的新鲜事,小的也想凑在这听上一听!要不今晚不白挨了一记窝心脚么!”
“行啊!你小子还记仇!得得,坐下坐下!让大爷给你们开开见识!”
当下里,我跟小厮坐定了。
表哥站起来,也不再嬉皮笑脸,开始一本正经的说起来。
“那还是我才去福建水师没多久的时候,胖子他娘的自己在水师衙门里混了个差事,把我打发到海上去做了个末等水兵。我们那艘船叫开云号,我虽然在山东驻防过几年,但在水师还算是个新兵,船上大多数人跟我一样。有一次上头给我们派了个差事——护送琉球贡使团回国,我们这些个新兵们都很兴奋,在近海转悠了一个多月终于可以出去吹吹海风了。
船上操舵的老杨头骂我们这群新兵蛋子不知死活,原来这琉球一带上面是东洋‘净海王’王直的地盘,下头夷洲至吕宋一带是四大统领中排行老二的林凤的海界(林凤绰号‘林疯子’,这人斗起狠来不管不顾,想要在吕宋扎下根来的佛郎机人深受其苦,给了他这么个绰号!),再靠里澎湖到琼州都是龙旗海盗的所在。只有这琉球是这三大海盗势力的中间地带,三家都顾不上。
按理说,这三家都不管不正好安全的很么?!老杨头说了,咱们水师出海,宁愿走那些大海贼们的地界,一般挂上青龙旗!这一路都能平平安安。琉球和它周遭的那些个不知名的小岛上啸聚了太多的亡命之徒,他们据岛称王,洗劫过往船户,无法无天!早些年被咱们衙门攻破的‘月港二十四将’的余孽全都逃到了这一带,据说又发展出了好几拨寨子出来。
水师官兵最碰不得的就是这帮人,都是些拎不清的混小子,就是圣上的龙驾打这儿过,他们也想拔几根毛下来!
老杨头说开云号上新兵多,肯定是被人欺负了,摊上了这个苦差。
我觉得老杨头真是年纪大了,我们正经的大明水师,看这开云号上佛郎机炮、虎蹲炮、窜天猴子、迅雷铳,要什么有什么,还怕他几个毛贼不成!
海面这几天暴风不断,走了五昼夜还没看到琉球的影子,火长让我下了锚,等这阵暴风雨过去。这样的鬼天气,估计海贼们也是不会出来的。外面冷得很,老兵们进到船舱里赌钱吃酒去了,剩下我们这些个新兵巡逻警戒。
海上这天气捉摸不定,刚刚还是要放晴的样子,眨眼现在又下起了濛濛雨,我和二柱子蹲在护栏边瑟瑟发抖。
二柱子揉了揉,‘哥,你看我是不是眼花了,我怎么感觉前面有个人在向我招手嘞’。
我顺着二柱子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片白茫茫水汽,哪里有什么人,‘你小子眼花了吧!敢情是你媳妇叫你回家干那事呐!’
‘哥,你尽瞎说,我哪有媳妇。真有人,你仔细看看。’
平白无故的大海上怎么会有人招手呢,二柱子真是愚的狠!哎呦!我这一细看,开元号右侧一百多丈外还真是漂着一个小木舟,上面站着个人,头戴着竹笠斗,敢情是个打渔被冲过来的渔翁向我们求救咧。小木舟哪禁得起这大风大浪,渔翁踉踉跄跄,好几下差点直接被卷到浪里去。
我站起来,对着他喊道:‘船家,小心啊!坐下,别掉海里去!赶快划过来!’,二柱子也一起和我喊着。这大风大浪的,渔翁还真听到了我们的喊声,小木舟慢慢的向我们这边靠了过来。海浪打在开云号船舷板上,形成了一股向外的水流,小木舟离我们也就十丈远了,可就是划不过来。我看着木舟上是一个老者,骨瘦嶙峋的,衣服已经烂的不成样子,看样子也是个苦人家的。再这么耗下去,冻也冻死这把老骨头,二柱子从舱底下找来一根绳钩子。
我说:‘你看准了,别勾了人老头的脑勺!’
二柱子把绳子的一头系牢在自己左胳膊上,右手拽着铁钩子,打起转来,将那铁钩子一把抛向了木舟。别说,二柱子这活计还真是不赖,这一下铁钩子稳稳落在了木舟前头,他再一使力,钩爪子扣住了木舟舷。
二柱子一点点收着绳,木舟便到了战舰跟前,我们扔下去一条大缆绳,这老头估计是冻得不利索了,在那只是傻坐着,也不动弹,斗笠罩在头上,我们喊他也没动静。我用绳子系在了自己腰带上,让二柱子把我放下去,好把这老头拉上来。
‘作死嘞!作死嘞!’,老杨头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我们身后,我正蹬着船板一点点下去,正好看到老杨头脸上煞白煞白的,像是受到了某种惊吓,‘你们这是要死嘞!把这个东西招来干嘛嘞!’,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二柱子被老杨头一惊,手一滑,呲溜溜我就直接掉将下去,屁股直勾勾坐在了木舟舱板上,尾椎骨疼的厉害。
老杨头嚷着拉我上去,我说您别急啊,等我缓缓,绑好了老头再一起拉上去啊!老杨头叫骂着你他娘的看清楚,那老头是人么!!我心想这老杨头说的是什么话,也太没有同情心了,这大海上着了难的,我们哪有不救的道理!
我跪在舟肚子里,刚才那一摔着实不轻,忍着痛解着腰间的绳索。上面也不知道二柱子叽里呱啦的在嚷着些什么,估计是想让我快一些吧,可他娘的二柱子手忒重,打了个死结。二柱子真是傻了吧唧的,我这结还没解开,他已经在往上拉我了,要不是我手快脱了扣,准被他拖水里去。我仰头刚想骂他丫的,却看到他和老杨头眼睛睁得老大的,一直向我背后指着。刚才没注意,现在这背后倒确实是凉飕飕的,还有一种死鱼一样的味道。我一转头,那老头倒是奇怪,一手握着桨叶,就直挺挺的站我背后。我叫了他两声,他也没答应,我上前一步,掀下了他的大斗笠。这一掀,可把我的七魂六魄都吓没了,之前离得远一直没看清,只当这是一个骨瘦嶙峋的老头。但现在他就在我眼前,看到分明,脸上的皮肤深陷而且蜡黄,整个的面骨轮廓都能看得清楚,有些地方皮肉已经烂掉了,直接能看到黑色的骨头。头上稀稀疏疏的留了几缕头发,身上的麻衣已经烂的跟渔网差不多了,挂在他的皮骨架上,死鱼味就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我的脑子已经发懵了,身体也动弹不得了,只有耳朵好使,听到老杨头在那唤着我。我心里倒明白得很,原来老杨头他们都知道这鬼东西,怪不得刚才说这老头不是人,也怪我自己没好好听人家的意思。
我只悔恨刚才二柱子好意拉我上去,我手快解掉了绳索,现在就和这鬼东西在这么近的距离里对峙着,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付那干尸一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