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色渐沉,倦鸟归巢,归家的人行色匆匆,沿路的小商店多半都开始鸣锣收兵。回音心底一片混沌,站在小巷的分叉路口,不知该往哪里走。凌乱的脚步声有时从后方响起,又逐渐消失。回音忍不住回头,只看见匆忙的影子拓在墙上一闪而过。
爸爸。
难道我真的做错了吗?
我以为这些年只有我一个人很难过,我以为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会记得你,我以为再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可是。也许我眼睛看到的并不是事实的全部。
赵景深说,简美澜在您去世后大病了一场,在医院住了大半年的时间,几乎心力衰竭。
赵景深说,简美澜把您的遗作花重金全部收回来,只为有一天能亲手交到我手上。
赵景深说,简美澜以您的名义设立了一个基金,专门资助失怙孤儿。
…………
可是。即使是这样。也改变不了她害死爸爸的事实。
她把这个世上她最爱的人都夺走了,还奢求她会原谅她吗?
她现在所承受的一切不过是应该接受的惩罚而已。
她想补偿她。想弥补当年犯下的错。
可是,补偿再多,也换不回当初。
时光不会倒流,岁月不能重来。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不是吗?
爸爸。我不知道我现在到底是什么心情,该听什么歌,该往哪儿去。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该怎么做。
可憎的心软迅速瓦解了原来预计的那份决然。
清晨时分,明亮通透的天际泛出淡淡的浅玫瑰色,和风温柔。
海岸边是大块大块的礁石,因为时间还早,人不多,只有三三两两早起的人在不远处的沙滩上锻炼。
一道修长的身影面朝大海,立在礁石上,安静地听着远处海浪不停的拍击崖壁声音,时不时拉一下手里的鱼竿。
柔软的发丝不时被海风吹起,发稍飞舞擦过他因为朝霞染上了绯红的脸颊。
“白先生。”一个清澈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白子墨回头,朝来人露出微微的笑意,“你来了,回音。”
“嗯。”女孩上前站到他身侧,安静地看着他操作鱼竿。
握竿、上饵、抛竿、压水……一整套下来,他的动作精准娴熟,流畅自如。
可是钓鱼这种太过安静的活动,不应该是上了年纪的人才热衷的吗,白子墨看起来俨然是钓鱼的个中好手,这让回音感到既惊讶又好奇。
白子墨仿佛看透了她心中所想,淡淡地开口,“小时候爷爷常常带我去钓鱼,时间久了,就慢慢喜欢上了。”
“哦。”回音了然,原来如此。
“小时候,爷爷常常跟我讲姜太公钓鱼的事,他说钓鱼是件修身养性的事,讲究的是怡情山水,内省修行,不可性急,不求收获,但求意境。对磨练一个人的意志和耐性也很有裨益。”
“嗯,”回音歪着头想了想,“就像养花一样。”
都需要安静、耐心和等待,不能有半分急躁。
“对。”白子墨点点头,表示赞同。
忽然间,水面的浮漂突然颤了一下,有鱼儿咬钩了。
回音激动地看着白子墨稳住心神,缓缓地往回拉,同时胳膊慢慢往上举,不一会儿,一条约七八寸长的小鱼儿就浮出了水面,在阳光下与鱼线拉扯挣扎。
白子墨把鱼从鱼钩上摘下,丢进身旁的水桶里,重新上饵,然后转头看向回音,“想试试吗?”
“我可以吗?”回音愣了一秒,很快露出开心又苦恼的表情,“可是我不会……”
“没关系,我来教你。”
回音按照他的指示一个口令一个动作,虽然动作有些笨拙,但也算有模有样,渐渐体会到垂钓的乐趣,感觉新鲜又有趣。
“对了,你今天找我来有什么事吗?”女孩想起了什么。
“钓鱼啊。”男生好整以暇地回答。
“?!”
其实。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不管做什么都好。
男生唇边漾开暖如春阳的浅笑。
“回音。”
“嗯?”
“以后不要叫我白先生,叫我名字就好。”
“……好。”
阳光渐渐变得炙热,海边游人往来穿梭,小小的游艇在海面上缓缓地行驶着。一双年轻的俪影并肩垂钓,连阳光都艳羡。
一个早上的成果颇丰,白子墨亲自下厨,把钓上来的鱼做成了鱼汤,分给大家喝。
“这鱼很新鲜嘛,在哪儿买的?”梅姐好奇地问道。
叶子瑜和史翔宇也极力称赞这鱼汤肉鲜味美,不停追问在哪儿买的鱼。
回音和白子墨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低头喝汤,都不作回应。
如果让他们知道了真相,他们大概会极力要求一起去吧。
他可不想把能和她独处的机会浪费掉。
这是白子墨的想法。
相比起来,回音的想法就简单多了。
如果让他们看见她拙劣的钓鱼技巧,她以后就没法混了。
所以。这是一个秘密。
周末,简美澜让赵景深来接回音过去吃饭。
回音本能地想直接拒绝,但脑海中不自觉响起那天赵景深说过的话,还有简美澜受伤的眼神,她一时间有些心软了。
犹豫间就被赵景深拉上了车。
很快到了景园。
远远地看见简美澜站在门口不断向他们的方向张望,神色激动。
下了车,简美澜掩饰不住兴奋,招呼他们赶快进门。
走进厅门,回音看到赵鸿锴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看见她进来,拢起手里的报纸,笑眯眯地开口,“来啦。”
回音平静有礼地应了声,“叔叔好。”
赵鸿锴微微点头应着,笑眯眯地招呼她坐,不要拘束。
饭桌上,对着一桌子精致美味的菜肴,和简美澜一脸殷切的表情,回音如坐针毡。
“回音,来,吃点这个,这是林姨从家乡带过来的,很好吃,你多吃点……”见女儿头一次没有拒绝她的示好,简美澜简直心花怒放,手忙脚乱地给回音夹菜。
第一次和她这辈子最讨厌的人在一起吃饭,回音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没想过还有这一天。
“回音,饭菜还合你胃口吗?要不要再加几个菜?”简美澜一脸的殷切和讨好。
回音看着满满一大桌子的菜暗自腹诽,再加菜,桌子都要放不下了,脸上依然表情淡淡,“不用麻烦了。”
“真的不用吗?我记得林姨还准备了一道时令小炒,很不错的,要不要尝尝……”女儿难得愿意和她一起吃饭,简美澜想把最好的捧在她面前,只为换的她一个笑容。
赵鸿锴在一旁看不下去了,他拉住简美澜,“好了,你也忙了半天了,坐下来好好吃饭。这些菜对我们四个人来说已经足够了,就不要再准备了。一家人在一起吃饭,重要的是吃得舒心,你这样回音也会觉得不自在是不是?”
“……好吧,”简美澜终于肯安静下来,眼光还不断瞟向回音的方向,生怕她有半点的不满意。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回音给自己碗里夹了很多菜,连味道都不细尝,嚼过就强迫自己咽下去。
回音胃一向不太好,现在更有些反酸的疼。
她来的匆忙没带胃药,于是说服自己熬一熬就过去了。
可胃里剧烈地翻江倒海让她忍不住想吐,于是慌不择路想找个洗手间。
但是,一吃完饭赵景深就被赵鸿锴叫走了,简美澜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偌大的客厅空无一人,她想找个人问路都没机会,只好没头苍蝇的到处找。
客厅很宽阔,往里面走是条长长的走廊,有很多间屋子,回音扫了一眼,大概有十几间,大小功能各不相同。她推开了好几个看着像是洗手间的房门,结果都不是,不由暗自吐槽,有钱人都这么铺张浪费么,没事盖这么多房子,又住不完。
她一边腹诽一边沿着走廊往深处走,忽然路过一间屋子,门微微敞着,看不见人,但可以听到里面的人在说话。
“……小景,你是说把回音的户口迁过来?可是这样做真的可行吗?我担心她不同意……”
是简美澜的声音。
听到他们似乎是在谈论自己,回音微微一怔,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简美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哽咽,好像是在哭。
“……我是很想和她成为真正的一家人,都想了这么多年了,但是,当年要不是我逼她爸爸放弃她的抚养权的话,也不会发生那场车祸了。是我太自私了,我以为能给她提供最好的生活条件就是对她好,却没想到……没想到……”
回音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头脑一片空白,几乎失了心跳,整个身体不断发抖。
她的思维完全混沌一片,记忆倒退回爸爸发生车祸的那个瞬间,仿佛亲身感受着,不断下坠,跌进深渊里。
明明是盛夏燥热的夜晚,她却感到彻骨的冷寒。
时至今日,她才想明白,怪不得当年爸爸会莫名其妙带她去见简美澜。怪不得爸爸曾经问过她想和谁一起生活。怪不得那段时间爸爸常常用不舍的眼神看她……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突然很想笑,笑自己的愚蠢,居然这么轻易被赵景深三言两语就给骗了,笑自己居然想要对简美澜心软,居然这么快就忘记爸爸是怎么死的。
那些满是伤痛的过往一幕幕在她眼前迅速闪过,那些无声、无味、无知、无觉一样的痛苦,如同最寒冷的冬日,让她热红的心沉尸于此,进而乏味到麻木。
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脚步,她是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这里。
“咚!”
她无意中撞到了墙角的花瓶,漂亮的瓷器碎了一地,留下满地的哀伤。
赵景深和简美澜听到动静很快从房间里走出来,简美澜看到回音仿佛看到鬼一般,嗫嚅地叫了声,“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