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洗了锅,猛然想起他千叮咛万嘱咐的事,我硬着头皮拿起了电话。其实对我来说,他出不出去培训真是无关紧要的事,单位即使有升迁的机会,这难道会是个硬性指标?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大家不得争破头皮地抢这个机会?让我为难的是求人,我知道爸爸的性格,除非万不得已,他从不求人。所以,在大家眼里,虽然我们家是有门好亲戚,但是除了给我找工作的事,爸爸再没有向这个亲戚提过任何要求。虽然逢年过节,都会去他们家里走走,却没有半点功利的色彩,完全是出于感激。感激在他们的帮助下,他唯一的女儿,有了稳定的工作。胡应伟曾经不止一次地感叹,说如果我是一个男孩子,在我家这个亲戚的帮助下,走仕途必定事半功倍。有时他会半天玩笑地说,一个女婿半个儿,把你的好运分给我一半吧。这话真有一半是说对了的,我以前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幸福的女子,自从嫁给他,这种幸福感一年比一年少,到现在,我都不敢去问自己,到底幸福不幸福。生活给我的,是日复一日,无休止的叹息。
电话是妈妈接的,她问,悦悦,怎么了,有事啊?是啊,反省一下自己,没事时,很少往家里打电话,我问,爸爸在吗?妈妈说,在。然后去喊爸爸,末了忍不住问,什么事?我轻描淡写地说,一点小事。听到爸爸的声音,我有点犹豫,但是我知道我越是吞吞吐吐的,爸爸越会觉得我是遇到了多么难办的事。那就说了吧,说了自己才能对他有个交待。然后我大概地把他的意思说了下,最后补充说,爸爸打电话问下就好,行就行,不行也没关系。爸爸沉默了片刻说,我给问问吧。说完这件事,爸爸问,豆豆好不,乖不乖?我说,爸,我们家豆豆能吃能睡的,可乖了。正说着,发现电话坏了,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心里正犯嘀咕,见豆豆从沙发后面钻了出来,小手上抓着个小车,半个袖子沾的全是土和灰。看样子是小车跑到沙发下面,她钻进去取了。沙发后面,难得打扫一回,满是灰尘。
豆豆见我看她,有点胆怯地把手背到后面,低着头,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我下意识皱起的眉头舒展开了。我承认在我看到她的一瞬间,她那副邋遢的模样叫我心生厌烦。可当我看到她可怜巴巴地站在我面前,我的脾气生生给压了下去。我蹲下身子,把她那只胳膊从她身后拉过来,去拍她袖头上的尘土。刚要说你怎么这么淘气,不去宽敝的地方玩等等。不经意间看见被她带出来的一堆线,一下就明白电话为什么突然间不能用了。抓住她的衣服,我把她狠狠地推到一边,自己把沙发拉出来,探身看后面,电话线果然被扯断了。我心里不由地涌起腾腾的怒气,回头一看,豆豆背靠着墙,低着头,只管看她的鞋尖。这时,手机响了。是爸爸打来的。他着急地问,怎么回事?电话突然断了,再给你打就打不通了。我说,没事,刚电话线叫豆豆给弄断了。爸爸问,要不我下午没事给你过去看看。我笑了,老爸,你以为你无所不能啊,接电话线可比修水龙头有技术含量。妈妈在旁边说,这种小事让他们自己处理吧。后面的话听不太清。想想也是,毕竟这个家还是有男人的。只是,我不知道这个家的男人在哪里,我还指望得上吗。
当然,不是什么话都可以和父母说,看看时间,我说,好了,老爸,不说了,我得送孩子去了。爸爸惊讶地问,小胡不在?是啊,怎么又是我送孩子?我大咧咧地说,他中午有事没有回来。爸爸“哦”了一声,嘱咐我骑车慢点,妈妈抢过电话说,记得给孩子把口罩带上,春天风大。我一连声答应着“是”,心里却不以为然,都什么季节了,还用这么慎重其事。挂了电话见豆豆还在那儿站着,气便不打一处来,这孩子怎么这么笨啊,一直站在那儿,是在等着我喊“解散”的口令吗?即使我是生气了,你看情况就溜吧,难道我跟你生气还会书接前文?我只看了她一眼,她的背更紧地贴到墙上,我吼了一声:墙上有土。一把把她扯过来,随便拍了拍,说,去取你衣服。该走了。
刚给豆豆穿上一只袖子,电话又响了,他在那头说,我吃完饭不回家了,直接去单位。你在哪儿,还没上班?我说,我在家,正要去送孩子。他有点失望地说,中午没去妈那儿啊。我说,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都几点了,妈中午饭肯定做好了,我们娘俩去不是添乱吗?他问,那我的事,你准备什么时候和爸爸说。我故意装糊涂地反问他,什么事?他好像悄声嘀咕了一句,我没听清,他就不说了。我刚要告诉他,我是逗你的。他那面已经把电话挂了。他对我就是这样的没有耐心,不论我使的是小性子,还是耍的真脾气,他都没有耐心去分辩,哪怕他知道我是真的生气了,也懒得理我。开始时,我还会拗着等着人来哄,后来才发现,我一天不理他,他也可以一整天对我视而不见。是的,他不打你,也不骂你,但是,他会不理你。
下楼时,豆豆因为走得快了,差点把自己拌倒,亏我手疾眼快,拉住她衣服。孩子受了惊吓,我却辟头盖脸地骂她,走路不看着点。终于把她骂哭了,附身在我体内的巫婆才离开,我自己也哭了。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喜怒无常的人呢?那个与人为善,连一句重话都不会说的人哪儿去了?那个对别人总是善良和气的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动不动就要把怒气发泄在一个尚不谙世事的孩子身上?你是她亲妈吗?你敢对那个男人吼一嗓子吗?我沉默了,我知道我下意识里是在逃避,从我嫁给他的那天起,无论贫穷,富贵,我都没想过要离开。在我心里,我觉得这样同甘苦的生活就是我和他的一辈子。所以,当我知道他心里另有其人,我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恐惧。我不知道要怎么去做这个决定,我只会无休止地折磨自己,并把那些在他身上不能渲泄的怨恨,变了花样的发泄在孩子身上。只有她,不会反抗,除了不反抗,仍然会一心一意地相信我,依赖我。
我哭了,为自己的懦弱,也为自己的可恶。我一哭,豆豆反而不哭了,她静静地看着我,眼里居然是一副了然一切的沉着。这时,听楼下有脚步声传来,我连忙擦干眼泪,深深吸了口气,才带着自以为调整好了的表情领着豆豆向楼下走去。但是,我没有碰到任何人,那个邻居不知是二楼还是三楼的,已经进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