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怪可怜的!”刘先生看着“傻子女婿”消失的背影,不无叹息道,“他造反派的爸爸杨子建在‘****’中风光一时,等‘十年****’一结束,就被人硬生生砸断了双腿,成了残废,没过千禧年就死咧!他妈妈人心肠不坏,却因家庭的变故身心受了连累,精神一直恍恍惚惚,一会儿正常一会儿疯的。前些年本想和这个傻儿子一起喝药自杀的,不料这傻子命大,被抢救回了一条命,他妈却一闭眼丢下他走咧!你说他的兄妹吧,各顾各家,也根本不待管他的!六十多岁的人咧,他就这样靠着别人的救济活着!”刘先生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深深地叹了口气,“这傻子命苦啊!”
要在以前,方国昌对杨家恨之入骨,在刘小妮死后曾几次想与杨家人同归于尽;而如今,这么多年的时光显然已经冲淡了方国昌对杨家的愤恨。他甚至同情起这个无依无靠的傻子来。
“远近的乡亲都知道,是您菩萨心肠,不计前嫌对他接济,他才活到今天!”方国昌不无感慨道。
“唉,要说俺对他没有恨,那是假的。可他毕竟啥都不懂,一直都是三四岁小孩子的智力。要怪就怪造化弄人,要怪就怪他爸,要怪就该俺当时贪生怕死,脑门发昏,竟逼着小妮嫁给了这个傻子!”刘先生喝了一口茶,吐出嘴里苦苦的茶叶,“唉,俺还有几天活头?现在不过趁还喘口气,为自己积点阴德来赎生前的罪过,省的死后下地狱。俺死了还想去天堂看看冤屈的小妮呢!”
方国昌不知如何接话,沉默片刻,便端起茶壶:“大舅,俺给换点热水去!”
等方国昌从屋里回来坐下,本想找点别的话题,却听刘先生继续说道:“俺这辈子没干过啥坏事,要说有,那就是逼着小妮嫁给了这个傻子……对不起小妮,对不起你爸,对不起你啊!”刘先生言语间声音有些哽咽,眼睛里竟也充满浑浊的泪水。
这么多年来,刘先生并没有在方国昌面前说起这些旧事。如今听他主动提起此事,方国昌才发现凝滞在刘先生心中的结。然而都是陈年往事,时过境迁,方国昌不想再提,便安慰道:“大舅,您这是干啥咧?有啥‘对不起’的?好多事都是身不由己。况且都过去这么多年咧,何苦还记挂在心上!”方国昌说着,给刘先生倒茶,“来,大舅,喝茶!”
方国昌本想借此岔开话题而言它,不料刘先生喝过茶后,扶起老花镜抹了眼角的泪滴,继续说道:“要说他傻,他也不傻!他知道饿了去菜园里偷人家的白菜萝卜,知道山上的苹果柿子梨可以解渴止饿!有好几次被人家逮个正着绑在树上,还是俺亲自上门说话求情才放过他……感觉他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刘先生说着竟然摇着头笑起来。
方国昌也随着嘿嘿笑起来。
“要说他傻,说他小,不懂感情不懂事吧,可这么多年过去咧,他还记得小妮呢!”刘先生突然说道。
方国昌一惊,没有接话,只是好奇地看着刘先生。
刘先生继续说道:“家里桌子上原来不是有小妮的照片嘛,前段时间那傻子进屋来,无意间瞥见了照片,竟然抱起镜框呜呜哭起来,嘴里还一直叫着‘小妮’、‘小妮’。后来他来几次看几次哭几次,俺现在都把照片藏起来,不敢再让他看见咧!”
方国昌瞬间恍然大悟,怪不得在自己刚进屋时不见了桌子上的照片,原来是被刘先生藏起来了。
两人说话间,忽然一阵狂风大作,摇的杏树枝叶呼呼作响。天空中一道闪电从密集的浓云中劈下来,随后一阵轰隆作响。这是要来大暴雨了。
“大舅,要下雨咧,俺得回家咧!”方国昌起身道。
“你这傻孩子,打雷下雨的咋回家?”刘先生开玩笑道,“难道你比杨傻子还傻?打雷下雨他还知道找地方躲雨哩……正好家里有酒有菜,好久不见,咱爷俩今晌午得好好哈几盅!”
方国昌本来不想劳烦刘先生,见他好心挽留,又自知这阵雨来头不会小,自己拿的小伞肯定无济于事,况且雷声大作,光听着就瘆的慌,所以打消了执意回家的念头。等把桌子茶具移到屋里,帮着刘先生收拾好院子,方国昌便自己动手洗菜切肉,炒菜做饭。
不多久,电闪雷鸣,暴雨倾注,天地之间雨雾弥漫,白昼如晦。
方国昌亲手做的两盘热菜韭菜鸡蛋、香菇肉丁,一盘凉拌黄瓜丝儿不久之后即被端上饭桌。刘先生笑呵呵地从橱柜里拿出一瓶酒,故作神秘地说道:“这酒有来头,俺已经哈了一瓶,味道还行!据说是政府特供酒,给你尝尝!”
方国昌笑盈盈接过酒瓶,打开瓶盖倒满酒壶后凑到瓶口嗅过几下:“闻着味道不错,绵柔香醇”。用酒壶给刘先生斟满酒盅,给自己倒满后,又拿过包装瞅了瞅,自觉眼熟。正寻思间,却听刘先生笑道:“俺这是沾的你的光来!”
“沾俺的光?”方国昌不解。
“你们村新上任的主任——刘三平送的!”刘先生怕方国昌多年在外不认识,便补充道,“他爸就是‘刘媒婆’刘支书!”
方国昌这才想起刘三平送过自己同样的酒,只是还对刘先生口中的“沾光”不解其意:“刘三平昨天一大早也给俺送这酒咧!”他又仔细确认了下包装,“对,是同一款酒,‘政府特供’嘛,一模一样!”
“那你答应他在你家院子养猪咧!”刘先生嘿嘿笑道,“别告诉俺你答应他咧?”
“养猪?”方国昌一阵发懵,“他没说在俺家院子养猪啊?他倒跟俺说想把院子改造成养老院呢!”
“养老院?这狗崽子,十有八九是骗你的!”刘先生不由得哈哈笑起来,尔后端起酒盅道,“咱爷俩先干一个再说!”这么多年来,刘先生一直延续了用酒盅喝酒的习惯。
两人碰杯,一口而尽。
“就在几天前,三平子突然提着一兜东西进了家门,可把俺吓了一跳,以为白天招贼呢!多少年不见咧,都认不出他来咧,等他一介绍才知是‘刘媒婆’的三儿子‘三平子’。”等方国昌给他倒完酒,刘先生继续说道:“那小子一看就是个精猴巧嘴儿,一阵问东问西后终于说明了来意,说你家宅子闲着也是荒废,所以想买下来,响应政府号召搞畜牧养殖。俺问他养啥,他吱吱唔唔半天才说是养猪!”
“这猪崽子,看来让方元给说着咧!不能轻信这‘三吹子’的话!”方国昌虽这样忿忿地说着,可还是不解,“买俺家宅子,跑您这儿干啥?”
“他料定你会来看俺,想让俺帮他说说话,给你做做思想工作呗!”刘先生咂摸了一口酒,“他还向俺保证,一旦买下你家宅子养了猪,保证俺有吃不完的猪肉,以后这‘政府特供酒’也随便跟他要,免费哈——这简直就是对俺‘糖衣炮弹’!”
“这‘三吹子’……”方国昌本来还对其抱着希望,如今发现自己被骗,心里未免不爽,“俺老方家的宅子就是房塌咧,墙倒咧,他也休想再打半点主意。”说完狠狠地喝掉了一盅酒。
“俺知道你肯定不会同意,也没打算跟你提这事儿!既然他免费送酒来,哪有不留下的道理!俺这辈子没哈过啥好酒,正好过过嘴瘾咧!”刘先生说笑着夹给方国昌一粒肉丁,然后向他展示起不见一颗牙齿的空荡荡的牙床,开玩笑道,“像俺这种‘无齿之徒’,还能吃猪肉?顶多也就嚼个青菜叶子,哈口酒咧!”
两人一阵大笑,然后你一言,我一语,谈笑风生。不知不觉间,午饭接近尾声,两人也喝得红光满面。
就在两人饭后说话的时候,只见杨甬力一手顶着宽大的荷叶,一手攥着一根黄瓜,慢慢吞吞进了房间。
刘先生见他鞋子腿上都是淤泥,身上也已湿透,便呵斥道:“你这傻子,下雨不知道找地儿躲起来!”此时才见外面的雨已经小了下来。刘先生说着起身,夺过他手中的黄瓜和荷叶丢到一边,指着院子里溢满雨水的洗衣盆说道:“有水,洗澡!”
杨甬力听后笑嘻嘻地跑到洗衣盆旁,迅速脱掉鞋子,扒光衣服,一跃跳进去,蹲在水里扑棱出一柱柱水花。
看杨甬力洗掉了身上的泥巴,刘先生吼着他进了偏房。刘先生把准备好的温水递给他喝,又拿着毛巾一丝不苟地擦拭他身上的水渍。此时的杨甬力终于安静下来,静静地看着刘先生——安静的像个孩子。
给杨甬力擦干了身子,刘先生又找出自己的几件干爽衣服给他换上。衣服并不合身,穿上新衣服的杨甬力却又兴奋起来。他跑到方国昌面前,得意地转了一个圈。忽又跑到高堂桌前,左右扫了几圈后,把头转向正在一旁为他盛菜的刘先生:“小妮,小妮?”
刘先生并没有搭理他,只把饭菜放到一张小桌上:“吃饭!”
“毒,毒!”只见杨甬力抓起一块煎饼,卷上一根大葱,用力啃咬一口后捡起地上的黄瓜和荷叶跑进院子。在不远处,杨甬力回头看了眼刘先生和方国昌,然后掉头迅速跑掉,只听传来:“刘老头,刘老头,嘴上吃饭,腚上淌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