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你师父说,你们不日便要出海了。”师叔云漠走出菜圃,径直往茅舍里走去。
“嗯。”
“你师父她果然还是不能放下。”他幽幽叹气。
碧穹不言。
我不明就里,不知道我们出海和师父放不下之间有什么样的因果。
他们的恩怨,蓬莱无人提起。而我们几个和这恩怨之间又有什么样的牵连,我更是无从知晓。
只是大约,斩不断理还乱吧。不然十多年了,为何一直没有结果。
我们跟上前去。
“师叔,你不出海吗?墨凉说,大陆上的世界很平凡但也很精彩。”我道。
我很奇怪,同样作为前蓬莱司命的云漠,对出海的航线应该不会模糊,师父也未明令禁止他出海,可是为何,他却心甘情愿几十年如一日的把自己圈在这么一个地方,孤孤单单荒芜了岁月。
云漠摇摇头,“我是罪人。我若出了蓬莱,你师父的积怨该是更深了。也罢也罢,心静了,哪里不还是一样。”
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碧穹埋着头一言不发。
他招呼我二人坐下,有条不紊的忙碌一阵,不多时便将一坛桂花陈酿和几道精致的小菜摆上桌子。
我夹了一口清炒的花紫菜,清香可口,柔嫩鲜香,保留了野菜的原汁原味,还多了几分回味无穷的隽永,是师叔云漠一如既往的风格。
碧穹则启了酒坛,一瞬间,清香四溢,四散开来。她不说话,自顾自倒了碗桃花酿小酌起来。
我无意间抬起头看了云漠一眼,他慈父般的目光正好从碧穹脸上移开,投射在我脸上。
我一阵惶恐。既想接近,又想闪躲,更多的许是恍惚。
“云宿,碧穹,江湖险恶,出门在外,你们师姐妹两个要好好扶持,记住,一定要活着回来。”云漠语重心长道。
“师叔,你放心,有我活着,云宿便不会有事。”待眼中的泪痕消失殆尽,碧穹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清。
我心中一暖,又一酸。
“你也不许有事。我,阿影,还有墨凉,都希望你活得好好的。“云漠道。
碧穹不语,端起碗来将桃花酿一饮而尽。
或许于师父而言,碧穹不过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不如我云宿风光,亦不如墨凉自由,师父何时在乎过她的死活。
“碧穹,你娘她只是——”
云漠的话只说了一半,立马被碧穹冷冷打断。“师叔!我没有娘,只有师父,只有师命,只有蓬莱。”
云漠于是不再开口。
蓬莱诸人,哪里来的娘!所谓的事实真相在我脑中一闪而过,在我即将要碰触到它的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
“云宿,你伸出手来。”他转而对我说道。
我乖觉的伸出手,他用食指和中指搭在手腕处给我把起了脉。片刻,满脸担忧道:“我果然没有猜错,你师父还是动用了她的本命蛊。”
“师父说,等事情办完回来,就替我解了蛊,还我自由。”我不以为然,如实道。
云漠淡然的眉头却紧蹙起来,并未替我欢喜。
碧穹快快的夹了几口菜,草草催道:“云宿,今天出来太久了。我们该回去了。”
这倒也是事实。
我只得辞别师叔,隐隐从他淡然的眸子里看到了些许关切和不舍。
借着送别,云漠飞快而隐蔽的往我手中放了一个小小的白色的羊脂玉瓶。看他急匆匆又神秘的模样,想来是不愿意让碧穹知道。
他不想让碧穹知道,我也只能急急的将它收回了袖筒,心中暗暗纳闷着究竟是什么东西,能让师叔瞒着和我宛若连体的碧穹。
这一次碧穹并没有回琉璃殿,而是又带我返回了碧海潮生。
暮纱下碧穹绿衣飞扬,青丝翩翩。背影完美而凄楚。
“云宿,我有两件事告诉你。”她说。
我只是“嗯”了一声,静静的等待着下文。
“我的眼睛,本来就是在光下显琥珀紫的。”碧穹说。
我大惊失色。这比听说她在八仙分殿受了多少惨无人道的训练还要让我震惊。我忤逆的想到,如果碧穹说的是事实,那么今日师叔口中的碧穹的母亲,是否就是…
事关重大,我不敢多想。却忍不住多想。
“我没进过仙姑堂,我生来便是这副模样。那一些出入过六个分堂的流言不过是她用来混淆视听的幌子罢了。”碧穹继续道。
事实的真像赤@裸@裸一下子浮出水面。
我难以相信这才是事实,只好敷衍:“碧穹,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天晚了,我们该回去了。”
“云宿,别走,听我说完。这些事压在我心头多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碧穹几近祈求道。
她很少这般脆弱的和我言语,我无法拒绝,只好站在她身后,颤不可思议、几近麻木的听着。
“云宿,你是澄澈的人,你知道我的意思。”碧穹道。
既然如此,那碧穹便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蓬莱仙主之女了。
我纳罕,既然碧穹是师父亲生的女儿,那么为什么她不是万千宠爱锦衣玉食,反而要天天伺候自己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
“我不是她爱的人所生,我一直都是她的耻辱。”碧穹仿佛看出了我的疑惑。
风太冷,我几乎听不清她的声音。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我警惕道。
“你就只当我是想卸掉这个心头的包袱吧。反正横竖是要离开了,就让我任性一回。”碧穹道。
碧穹突然的感性和温度让我措手不及。
我早已习惯她的冰冷和无所谓。
但在我看来,这总归是一件好事。
“我原以为你是恨我的。”我恍然道。原来她冰冷,是为身世,而她的体贴,才是分着一半为我——她不动声色的呵护有时候并不为墨凉,也因为我云宿。
这着实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我不恨她,不恨你,我只恨命。”碧穹道。
我拍拍她的背,想去安慰。她却打了个激灵,像只刺猬缩回刺里,凄然转身离去。
回了琉璃殿沐浴毕安寝,待碧穹退下四下无人,我躺在美人榻上,仰望着头顶一排排硕大的明亮的夜明珠,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身世有了怀疑。
既然师父宁愿让我云宿凌驾于自己嫡亲的女儿之上,而我又和她与师叔云漠的恩怨息息相关,那么,我云宿是谁。
云宿,云漠…莫非——
师叔便是师叔,我怎可因此乱想!蓬莱岛上姓名相似的人那么多,若一字相似便可断定为骨肉至亲,那我整个蓬莱三千弟子,岂不是各个都血脉相通了。
更何况,我甚至不知道我名字里的云字是姓还是名。
我摇头一笑,想起了白日里临别时师叔塞进手中的那个白玉小瓶。于是轻轻拉下紫粉色的床幔,从袖中摸出玉瓶,借着有些微弱的光端详着它。玉质温润细腻,乃上乘的羊脂玉所制,看起来似乎和蓬莱其他的药瓶并无差别。
如此看来,玄机应该在瓶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