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莱尔为了让女士们安心,向她们解释时,他发现,那个向导一直在盯着他——不是掉过头来,而是像猴子一样灵活地弯转身子,几乎屁股朝前地坐在鞍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
卡莱尔不太满意这种举止,就到向导面前去,说道:“听我讲,朋友,如果你要看你的马尾巴,而不是看他的耳朵,你就不会是明眼的向导,而是瞎眼的向导了。”
“即使我真是个瞎子,”向导说:“我也能够领着你们通过边境地带的任何地区。”
“可你不是中土大陆人吧?”
“不是”,向导回答。
“哪里是你的祖国呢?”
“哪里都不是。”
“那么会?哪里都不是?”
“对,哪里都不是,我是个东南大陆的游牧民族里某个部落的什么人,部落的名字我可没记住,可我没有祖国。”
“好吧,那你住在哪?”
“我没有家,”向导说:“我能住在哪里就住在哪里。”
“那你靠什么生活呢?”。
“饿了,我就吃,渴了,我就喝,除了命运赏赐给我的一点偶然的东西,我啥也不靠。”向导回答。
“你服从什么法律呢?”
“什么法律也不服从,我愿意听从谁就听从谁,需要听从谁就听从谁,否则我就离开他,自个过日子。”
“那你信仰什么呢?”
“我不信教。”
“可见,你失去了跟别人发生联系的一切!”卡莱尔惊讶地说:“你们没有法律,没有生活来源,没有家园,没有祖国,没有信仰,那么你还有什么呢?”
“我有自由”,向导回答。
“然而,随便哪个法官都能随意把你处决吧?”
“那有啥不得了的?反正我们都要死。”
“那要是把你关进监狱,你那自吹自擂的自由在哪里呢?”
“在我的思想里,我的思想是任何锁链都锁不住的”,向导回答,“而你的头脑呢?就算在身体自由的时候,也受到你们那些法律和偏见的禁锢,幻想什么社会义务啊,家庭义务啊。像我这样的人,精神上是自由的,尽管身体是受束缚的,而你们那样的人,即使肢体自由的时候,精神上也是受束缚的。”
“然而,你那精神上的自由未必能够减轻你那锁链的重量。”
“暂时可以忍耐嘛....否则我随时可以死,死亡——这是最彻底的自由。”
沉默了相当长的时间,卡莱尔终于用新的问题打破了沉默:“可见,你们是中土大陆人不了解的流浪民族.......你叫什么名字呢?”
“海拉丁·莫格拉宾。”
“对于一个野蛮的游牧部落里长大的人而言,你的通用语说的太好了。”
“我在这个国家里学到了一点知识,”海拉丁回答:“我还只有一丁点小的时候,其他部落的人为了寻找人肉,曾经进攻我们部落的人,敌人的箭射中了我母亲的头,她当场就死了,我逃了出去,就成了孤儿,一年到头只有碎石头给我当鞋穿,我是怎么穿过卡里拉斯的沙漠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为了生活辗转来到中土大陆,到处流浪,这里某个卖水果的给我一个杏子吃,那里某个卖糕点的丢给我一块干面包啃,在这里,一个牧师收养了我,将我抚养成人,我在他那学到了不少知识。”
“你怎么离开他的呢?”
“我偷了他的钱——甚至他供奉的神像,”海拉尔非常平静地回答,“我抓到了我,于是我把他给宰了,逃进了森林。”
“混蛋!你怎么能够杀死自己的恩人?”
“难道我要求过他给我什么恩惠么?那是他主动送给我的。我可不会向狗那样摇尾乞怜天天粘着主人,更不会为了一块面包就趴在主人的鞭子下面,你给狼崽子一块肉,他会吃掉,但这并不会妨碍他咬死你,回到森林里去。”
又是一阵沉寂,又是卡莱尔先打破了沉默,为了进一步了解可疑的向导——尤其是他的意图。
“你能做到忠实可靠么?”卡莱尔问道。
“能——像任何人一样。”
“可你·一定能忠实可靠么?”
“如果我发个誓,你会更相信我吧?”海拉尔讥笑地说道。
“不会。但是你的记住,你的命在我的手里。”卡莱尔说。
“那你就动手吧,看我怕不怕死。”
“金钱能不能保证你的忠诚呢?”
“不,不能,如果我想背叛的话。”
“那么,什么能够使你忠诚呢?”
“仁慈。”
“嗯,如果你在途中一定对我忠诚,我保证对你仁慈。”
卡莱尔离开了向导,他并不相信这就能保证对方的忠诚,转而打算去了解一下其他几个士兵。他很不愉快地看出,这些人都蠢笨至极,连理解该用长矛的哪头戳人都费劲,更不可能出主意帮助他,就像在先前的战斗中不能手执武器协助他一样。
“那就更好,”卡莱尔自言自语,在等待可能遇见的危险时,他的勇气就更大了:“可见,杰克琳娜的一切都要靠我,看来,凡是头脑可以想到的,双手可以做到的,我都可以指望。我曾经看见父亲的城堡被毁,哥哥们死在烈火当中,但我一步也没后退,一直战斗到底,现在我比当年更年长,更不应该退缩。”
下定了这个决心,卡莱尔在整个旅途中都表现出了出奇的活力和警惕,到处都有他的身影。他对女士们关怀备至,使得她们非常感动,跟他交谈的时候,不知不觉地使用了亲昵的口吻。同时他又常常跟海拉丁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向他探问道路和歇宿地点,牢牢记住他说的话,以便之后问他的时候,可以证实他的回答有没有错。至于其他的士兵,为了争取他们的好感,就尽量向他们说一些好听的话,路易之前给送他的金链条也因此不知不觉地变短了。
就这样,他们绕过城市,经过偏僻的小径和迂回的道路,在人烟稀少的地区跋涉了两个多月,没有发生什么值得注意的事,诚然,他们遇到过一些衣衫褴褛的人,不知道是开小差的士兵还是强盗,但他们并没敢动手袭击有士兵护卫的队伍。偶尔,他们也遇见其它领主麾下的巡逻队,卡莱尔用从路易那得到的说辞,没遇到多少阻拦就通过了。
他们的歇宿地点主要是修道院,大多数寺院都很乐意接待贵妇,因为这往往意味着捐赠。但是向导的性格和种族给卡莱尔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修士们都把他看成异教徒,犯罪者或者巫师,将他视为不受欢迎的客人,因此不让他走进修道院的外墙。这令卡莱尔很为难,因为一方面,他不想得罪海拉尔,因为他知道他们旅行的秘密。另一方面,他还希望能够经常盯着她,观察他,如果他住在外面,这个目的就无法达到了。
海拉尔从不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而是耍出各种花招,拉开嗓门唱歌,嘻嘻哈哈地说低俗的笑话,这使见习修士们非常开心,却叫老修道士们很不高兴。卡莱尔不得不怀疑,向导力求做得正是自己想放防止的,因此他运用起自己全部的权力,甚至采取暴力的手段纠正这些行为,并且费了不少唇舌请求修道院长不要把这野蛮的异教徒扔到门外。
然而,当他们进入理查德家族的领地内,距离列日城已经不远了时,卡莱尔的一切努力都落空了,事情同样发生在修道院里,到这里后,经过长时间的争吵,卡莱尔终于把讨厌的向导安置在了他的屋子里,而修道院长邀请卡莱尔和他一起享用晚餐,因为这个修道院长总是喜欢听外地人谈天说地,卡莱尔也打算借机向他打听打听列日周围的情况,然而院长的回答很难令他高兴。
“列日是个很大的城市,”院长说:“他的市民都很有钱,吃饱喝足,就想要更多的东西,他们认为自己拥有财富和特权,由于税赋的问题,三番五次和自己的领主鲍威尔公爵发生争执,并不止一次地演变成公开的叛变,此外......”院长多疑地回头看了看,仿佛害怕有人在窃听:“这里有一个大名鼎鼎的强盗,整个边境地区的人民的眼中钉——此人叫做德拉马克。”
“绰号大胡子野猪,”卡莱尔说,“或者‘阿登野猪。”
“这个绰号和他完全相称,我的孩子,”,院长说:“他真是一头野猪,路上碰到的一切,他都用蹄子践踏,用獠牙乱咬。他啸聚了一帮强盗,有一千多人,到各处去烧杀抢掠,甚至还对与世无争的修道院动手,要求我们用金银珠宝赎取性命。我们别无办法,只好融化我们祭坛上的银器,拿去满足这个强盗的贪欲,无耻之徒一定会灭亡!圣父会百倍地惩罚他的!”
“我觉得有点奇怪,”卡莱尔说,“强大的鲍维尔公爵怎么没有制服这头野兽?他的暴行我已经听得够多的了。”
“哎,鲍维尔公爵总是在召集他的指挥官们开会,商讨向这个或那个领主宣战,大君主们正在争执时,小君主们就为所欲为了。”
“那么,列日主教处境如何呢?”
“那倒是大可放心的,他有一个坚固的城堡和一支勇敢的军队,最近,公爵还应他的要求,派了一千名长矛兵援助他,完全足以击退德拉马克的进攻——这个人的名字听起来就让人讨厌。”
这时,卡莱尔和院长的谈话被修道院里的管理员打断了,他用气得发抖的声音对院长说,海拉尔在年轻的修士中散步各种丑恶的思想,大讲****下流的故事,嘲笑圣徒们的事迹。
院长默不作声地听完报告,立起身来,命令所有修道士拿起扫帚和鞭子,狠狠地惩罚海拉尔,然而海拉尔像疯子一样,在院子里东奔西跑,各种躲闪,就算被打中几下,也满不在乎地接受了,而那些不惯于舞枪弄棒的修士们,彼此打中的次数更多。院长终于希望结束这个与其说是训诫不如说是胡闹的场面,下令将海拉尔撵出修道院去。大门刚一打开,海拉尔就闪电一般冲出大门。
卡莱尔疑窦顿生,因为早上海拉尔刚刚答应要循规蹈矩,不再胡闹,现在却比以往更疯狂,更无法无天。心想他大概需要做什么事情,而白天却做不到。于是他决定跟踪海拉尔,尽可能悄悄探查他的究竟。于是急忙向院长说明,他必须盯住自己的向导,便立刻跟在海拉尔身后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