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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尺长的红木桌案摆放在房中央，比普通的床都要大。
桌的两个前角，一边放着一株尺半高的红珊瑚，形如展翅的飞鹰，红艳如鸡血，末梢零星斑白，如霜染枫林，名曰一片赤心守白发，乃二十三年前天龙船队首次远航，路经的海岛大国送与天龙的礼物，七年前先皇转赐。
另一边放着一只两尺多高，粗处如柱的泰蓝粉彩花瓶，上面是牡丹图案，名曰花开富贵，也是先皇所赐。只是先皇不会想到，这两样东西摆放在一张比他的书案还要大很多的书案上，这张书案自然属于韦方遒。
韦方遒侍奉先帝三十年，在天龙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处理着国内大大小小的事情，一张书案自是必不可少，只是这一张，未必太过夸张。不过不用担心，韦方遒的书房不是什么人都进得了的。
韦方遒坐在案前的椅子上，看着案上的笔筒发呆，笔筒为小叶紫檀，上面雕着喜雀登枝，里面放着数枝紫毫宣笔。笔筒旁是一方乐尊开窑砚和一块虎形的和阗白玉纸镇。当然还少不了一沓宣纸。
作为首辅，批阅公文，撰写奏章都是家常便饭，笔墨纸砚随时都得侍候着。韦方遒要用，自然要用最好的。
韦方遒刚刚生过气，他需要让心情平复一下。多少年来，能让他动气的事情已经不多，几乎都和他的不肖子有关。
韦方遒有三子。长子韦图志，他曾寄予厚望。自己官职再高，权力再大，终有老去的一天，自己穷尽一生得来的东西，又怎能送与旁人？任何一个人都希望传给自己的子孙，就像皇位可以世袭，首辅为什么不能世袭？
无奈布满了韦方遒深褐的脸，他深知首辅与皇帝不同。皇帝可以没有才能，因为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由大臣来做，即使被架空了他也还是皇帝，没有人敢轻易把他废掉。但首辅如果没有才能，他在这个位置上可能就不会呆太久，一旦被那些虎视眈眈的人推下去，就可能有性命之虞。
韦图志已年过四十，什么秉性早已成型，韦方遒虽然自小尽心培养，可他毫无大志，对权力对政务丝毫不感兴趣，他喜欢的事情就一件：喝花酒。
皇城有许多乐坊，其实就是涂脂抹粉后的青楼，里面的姑娘不仅卖身还卖艺，所以她们与那些只靠皮肉谋生的还是有些区别。韦图志就喜欢这种地方，和姑娘们喝着酒，吟着诗，唱着曲，每每都是大醉再同赴巫山共度云雨。
最开始，韦方遒是安排韦图志跟在身边，学习了几年官场之道，然后让他去做州知府，试图锻炼他的领导才能，结果几年来，他不问政事，整天花天酒地，把一个州搞的昏天暗地，只是因为他独特的身份，没有人敢质疑。
韦方遒知道不能再放任下去，于是又把韦图志调回皇城，安排到户部去做外郎，还是希望他能学习治理国家的本领。但不长时间，韦图志就找到韦方遒，要求去礼部，韦方遒不解，但韦图志解释之后，气的几乎想砸烂桌案上的红珊瑚，最后还是摔了笔筒砸了纸镇，才缓下了这口气。
韦图志捂着额头，指缝里已沁出血迹，他没想到父亲是真的砸，根本没有去躲，幸好先扔的是笔筒，如果是纸镇，他现在恐怕得躺在地上了。
韦图志其实也没说太过份的话，他只是说“户部事儿太多，还是礼部好，平时没什么事，有事就是吃喝玩乐，花的还都是朝廷的钱，这种好差事儿简直就是天生为我准备的……”
长子胸无大志愧对其名，次子却连机会都没有给过韦方遒。
韦图远周岁的时候，依照习俗要抓周，那么多东西，他都懒得看一眼，一把就抓住了算盘，并且煞有介事地拔弄起算盘珠子。这要在普通人家，定会全家喜笑颜开，算盘，商也，日后定能财源广进，财运亨通。
韦方遒却乐不起来，他会缺钱吗？虽然那时他还不是首辅，但他从来不怀疑自己远大的前途，所以从来不担心自己会缺钱。韦图志当初好歹还抓了一支毛笔，虽然也不甚满意，但至少还和官场仕途有点瓜葛。
韦图志没有成为文豪，他所做的那些都是些风花雪月的艳俗之词，根本登不了大雅之堂。韦图远却成了商人，而且真的是大商。有韦方遒这样的父亲，想不成大商也难，但关键还在于他自己想经商。
韦图远成年的时候，韦方遒想给他安排官职，韦图远却想要一座房子一万银两。韦方遒惊讶不己，韦图远说他早了解过，皇城人喜饮酒，却不擅酿酒，所喝之好酒皆运自西川，路途遥远运输成本很高，而且一路颠簸难免会有洒溢，如果坛罐再碰撞破碎，损失会更大，所以酒一旦到了皇城，价钱都要贵上几倍。
韦图远想从西川招募酒师，在京城开办作坊，就算酿酒材料全从西川采购，成本也要低很多，如果韦方遒能再提议通过一份禁运酒令，那么他将垄断整个皇城甚至周边很多州府的酒……
韦方遒不得不佩服儿子的思路，虽然跟他希望的截然不同，但至少也是一条正路，他又能说什么呢？况且韦图远一再强调，自己对当官没有兴趣，他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他喜欢自由，喜欢银子，有了银子，可以过自己想要的任何生活，这有什么不好？
这确实没什么不好。韦方遒无法反驳。
韦图远也没有让韦方酋失望，十几年来，他的买卖越做越大，几乎皇城所见的任何东西，都可以在他的商号里找到。这让韦方遒每次见到这个儿子，都不知道该欣慰还是哀伤，看着儿子那双精明的眼睛不停地转来转去，韦方遒总是感慨万千，这要是能用在官途上该有多好！
韦图远生意忙，和韦方遒的公务又无交集，二人平时正常碰到的次数越来越少，只有在韦方遒召集时，父子才能聊上几句，但也不会太多，韦图远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情要急着去办。韦图远的生意难道用不着韦方遒？当然不是，任何生意都不可能离得了官，离了官也做不成任何大生意，只是谁都知道韦图远的身份，他如果需要用到官的时候，还需要来找父亲亲自出马吗，他直接去找那些专门负责的衙门，哪个衙门会敢不给他办？
今天的晚宴是韦方遒召集的，新皇登基，这个理由已足够充分，没有皇恩浩荡，又岂有韦氏的兴旺，没有人敢再找任何借口缺席，除了深居皇宫的韦铃兰。其实经常缺席的只有两个人，韦图远时常会说有生意应酬，这倒还可以理解，而韦图志无论找什么借口，其实都是去了乐坊，与坐在家里枯燥无趣还要挨父亲的训斥相比，他更喜欢与年轻的姑娘们推杯换盏打情骂俏。
晚宴很丰盛甚至是奢华，韦府的厨师与皇宫御厨并无差距，皇宫有的山珍海味韦府一样可以弄到。可晚宴很沉闷，除了几个孩子偶尔会有嬉闹，其它人都只顾低着头闷吃闷喝，也许和韦方遒的威严有关，这样的一位大家长在坐，作为晚辈谁也不敢多言多语，就算不主动说话，也时常会遭到韦方遒的训斥，万一再说错了话，那不是自讨苦吃？
韦图志一直在闷着头吃，韦方遒再有不满，这种场合下也不便发作，只能装作不去看他。下人送上了最后一道汤，韦图志端起碗眨眼工夫喝完，然后看着韦方遒，“父亲大人，我已经用完了，可以先行告退了吧？”
韦方遒的火儿终于压不住了，“让你来吃顿饭很委屈吗？”
席上有十几人，除了韦方遒，还有韦图志夫妇和三个孩子，韦图远夫妇和五个孩子，韦图健夫妇和两个孩子。最大的孩子已过二十岁，已不能算是孩子，最小的孩子尚在襁褓之中。只是似乎还应该有一个人，而这个人若是在场，局面或许也不会如此尴尬。
没错，这个人就是韦方遒的夫人，她已于十几年前过世。女人的生命似乎都很短暂，很少有人能年过半百，她们的一生都在生育，每一次新生命的诞生，都在折去她们自己的生命，甚至会直接让她们送命。
韦氏死于难产，无论富贵还是贫贱，不是这种结局的妇人其实都不多。韦氏一生受孕九次，最终留下三男一女。事实上，新生命想活下去也不容易，天花、哮喘、麻风、败血、麻疹、流脑、水痘……任何一样都可以轻松夺去他们的生命。
所以韦图志是幸运的，所以他才觉得要及时行乐，以不辜负自己来世一场。面对父亲的斥责他只能撇了撇嘴，“没有啊，我这不吃的很好吗？”
一旁的居香馥表情非常不自在，有些恐惧也有些担心，嫁给韦图志已二十多年，对丈夫的秉性早了若指掌，她无法干涉只能忍耐，只求这个不争气的丈夫，不要再惹公公生气，让她们母子以后在公公面前难堪。
“那现在已经这么晚了，你还要到什么地方去？看看你自己，都成什么样子了！你有多久没在香馥房中睡觉了？你有多久没有陪着孝敬玩过了？”
居香馥所生仅活下一女两子，名字分别为孝姝、孝忠、孝敬。孝姝年满双十，孝敬才只有七岁。
“是，是啊，我就是要回房陪孝敬玩……”韦图志眨着眼，一脸无辜的表情。
“孝敬还在这里，你回去陪谁？”韦方遒的语气更加愤怒。
居香馥悄悄看了韦图志一眼，示意他不要再说了，可韦图志似乎根本不理会。
“那我先回房等着他……”
“啪”的一声，韦方遒把茶碗摔在地上，上好的官窑瓷，摔碎的声音也是那么悦耳，但所有的人心头都是一震。
片刻后，孝妫的哭声响起，许妍滢赶紧抱起襁褓去哄，这是她与韦图远的第五个孩子，才刚刚生下五月，平时很少抱出，但今天新皇即位，韦方遒一定非常高兴，才会召集全家人吃饭。许妍滢便和丈夫商量，把孝妫抱到了宴席上，如今韦方遒孙子孙女各有五个，谁能讨得他的喜爱，自然会影响其一生的命运。像孝姝，做为长孙女，被韦方遒许给吏部长史费文泉的病痨儿子，只为拉拢费氏一派，结果还未过门那个病痨鬼就去见了阎王。
许妍滢可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会是同样的遭遇，虽然丈夫富可敌国，他们也置身官场之外，但他们永远都不能改变一件事情：他们姓韦。只要姓韦，韦方遒就可决定着这个家族里所有的事情，除非他死了。
韦方遒看起来还很健朗，摔了茶杯，他就站了起来，气呼呼地往外走去。所有的人都静静地看着，大气也不敢喘，生怕自己成了出气筒。
“今天晚上你若敢离开，就永远不要再回来。”韦方遒突然停下，恶狠狠地说完，然后又大步离开。他实在是太失望了，长子，在父亲的心里总有特殊的意义，这是任何儿子都取代不了的。这样的话他不知说过多少次，但韦图志总是阳奉阴违，下人们也总是私下通容，谁又会真的把韦图志关在门外不让进来呢？万一那只是首辅大人的气话呢？
但这一次，韦方遒显然是非常认真，出门后他又一次对院内的管家说了同样的话，然后才气呼呼走向自己的书房。
韦方遒坐了半个时辰，心境平和了许多，继承人的事情暂时可以先不用考虑，毕竟他还活着，而且看起来还能活不短的时间，眼下之急才是更应该担心的。那就是明天的内阁会议，皇上要亲自参加，这种情况已经十几年未见，先皇总是放心地把事情交给他处理。也许皇上是好奇吧，可不管怎样，有皇上在场，事情就不会再那么容易处理，尤其是姜承威。
想到姜承威，韦方遒的脑袋就觉得又开始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