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云景低着头沉思了一下，突然抬头认真地看着沐子浔道，“上次的事情很抱歉，我家里的情况，有些复杂。”
这句话说的没头没尾，沐子浔也愣了一下，他这是在向她解释上次在缙云寺误会她的事情吗？
沐子浔微微扬起了嘴角，道，“你觉得我会让我不喜欢的人进我的雅间？”
莫云景看了沐子浔一眼，微微绽开了笑意，眼眸也多了几分暖意，道，“也是，离歌向来随心而为。”
沐子浔不由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实在有些看不惯对面这人动不动就笑意荡漾的样子。
不是说家里情况有些复杂吗？那还能笑的这么好看？
其实莫云景身后站着的疾风也很诧异。
自家主子自家知，莫云景可不是一个这么好脾气的人，平日里虽然多数时候都很温润如玉，实则却很是冷情，笑意不达眼底，今日这般和一株荡漾的桃花似的，这难道就是所谓的人逢知己？
紫苏进来说午膳已经备好，问要不要现在叫进来。
沐子浔撑着下巴，瞥了对面正看着她的荡漾的桃花一眼，道，“那就现在摆上吧。”
沐子浔享受生活，却并不是一个喜欢铺张浪费的人。
生活奢侈是她对自己一贯的偏爱，而不无故浪费则是她的教养。
因此，她叫的菜并不多。
一共也只有四菜一汤，状元楼的菜很精致，分量也不多，原本这些沐子浔一个人是足足的了，但现在多了一个莫云景，就略微显得有些少。
四个菜。第一道是前世江浙菜系的代表之一，大名鼎鼎的松鼠桂鱼。第二道是摆盘相当不错的鲁菜中的代表，一品豆腐。第三道，是安徽传统的糕点海棠酥。第四个沐子浔没点，说是让他们随便上的，然后端上来的是雪团最爱的红烧肉……
至于汤，沐子浔点的是所有汤品中，最平易近人的一道：开水白菜。
莫云景看着上的菜有些失语，这般的待客之道！没有他想点的倒也罢了，只有四菜一汤，分量是不是不太够？
“快尝尝这道松鼠桂鱼，这道菜在别处可是吃不到。”沐子浔用一双干净的筷子为莫云景夹了一小块放在莫云景前面的盘子里。
莫云景抬头看了她一眼，一般富贵之家用膳时，大多是要不言不语的，纵然是在宴客时要说话，一般也是言语相劝，自然会有身边服侍的人布菜。
像沐子浔这样招呼，还亲自动手夹菜的，要么是不懂礼仪，要么是巴结讨好之人。
巴结他？莫云景摇了摇头，两人之间的结交，是互不知身份的萍水之交，没有涉及身份地位，沐子浔纵然觉得他身份不一般，也没有道理这么卑微的巴结讨好他。
可要说是不懂礼仪，莫云景就更不相信了，对面这个小小少年，年纪不大，已然很有风姿了。虽然举止偶尔有些出格，但即便端个茶的动作一眼便可以看出受过良好的礼仪教导，举止优雅，。
莫云景不由得在心里微叹，这个离歌还真是随心不羁，又或者如此年纪的少年都如此？自己当初小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干过蠢事的。
不过这样的随性倒是对了他的胃口，他如今每年都有不少时日在军中生活，和那群铁血汉子在一起，生活也是自在惯了。
莫云景顺从的夹起盘子里的鱼肉放到嘴里，瞬间鲜美的味道充斥在口齿间，“味道鲜美，肉质滑嫩。难怪你不肯点糖醋鲤鱼，这个松鼠桂鱼比之糖醋鲤鱼一点也不差，而且形、色上反倒更胜一筹了。”
沐子浔也品尝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这道菜是选用‘四大淡水名鱼’中的一种——鳜鱼为原料的。鳜鱼肉质细嫩，刺少而肉多，味道鲜美，实为鱼中之佳品。再加上状元楼特殊的烹饪手段，你若是在他处，可再也吃不到这么鲜美的鱼了。”
莫云景对沐子浔的话很赞同，也点头道，“我虽不曾听说过四大淡水名鱼都是些什么鱼，但这道菜确是佳品，只怕就是皇宫的御厨也做不出这样好的味道，倒是不知道这里的厨子是什么人，竟有如此手艺。”
沐子浔闻言挑眉，若有深意地看了莫云景一眼，道，“不奇怪，不是有句话说，高手在民间吗？更何况越是难得的东西越不会出现在皇宫里。”
这个“四大淡水名鱼”本就不是这个时代评出来的，你知道了才不正常。
莫云景觉得自己和对面的少年在一起，能听到不少以前不曾听到过的说法，让他很感兴趣，比如“商场如战场”，比如“高手在民间”。
不过现在他对沐子浔的后半句话更感兴趣，“好东西不会出现在皇家是什么意思，难道有谁比皇家更配得上这些？”
沐子浔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什么叫配得上配不上，不过她还不至于蠢到和一个古人去争执这个。
沐子浔笑眯眯的道，“越是名贵的东西越难得，如此不易寻到的物件上供给贵人，万一贵人用着好了怎么办？再让你寻你又寻不来，到时候功劳变罪过，岂不冤枉？景兄，你我都是商人，在小弟面前装什么糊涂嘛。”
莫云景看沐子浔那笑眯眯的样子，像一只狡黠的小猫，不由得觉得好笑，随口应道，“这我可真是冤枉了，我家里不过是做些小生意，比不得离歌你们家，都和皇家扯上关系了，看来是皇商了。”
沐子浔摆摆手没说话，关于慕离歌的家庭定位她其实也还没想清楚，所以现在的慕离歌只是一个名号，并没有真实的户籍证明。出现在世人面前的时候，也多是一个模糊的商人的概念。
莫云景也没有再深入问，显然刚才也是随口一说，在此刻，两人都不想在对方身份这些事情上深谈。
莫云景指着桌上的一品豆腐道，“若论起色与形来，还是这一道看起来更加赏心悦目些，简直都是一景了。”
摆在桌上的一品豆腐是经过后世改进的一品豆腐，在鲜嫩的豆腐之上，是一幅竹叶图，看起来高贵典雅，很有韵致。
“尝一尝？”沐子浔俏皮的眨了眨眼。
莫云景叹气道，“这么精美的菜肴，都不忍心下口了。”嘴里虽这么说，动作上倒是半点没看出他的不忍心来，丝毫没有犹豫的夹了一块，放入口中。
表皮酥脆，弹性十足，当唇齿刚一咬开外面的酥皮，里面雪白嫩滑的豆腐就一溜烟的和着酱汁滑到了肚子里，满嘴咸香微辣，略有回甜的浓郁的酱汁香美妙。
“不错！”莫云景赞道。
沐子浔干脆放下了筷子，用手撑着下巴，微偏着头道，“这盘豆腐选用虾肉、海参、干贝、蟹黄、笋、鲜蘑、鸡肉、青豆，制成芡汁，豆腐点缀图案，上屉蒸熟。在配色上高贵典雅，口味上鲜嫩无比，清口不腻，的确是上佳之品。”
莫云景看着沐子浔托着下巴讲解，一时连自己最爱的美食都忘记了，眼睛里有一种美丽的光芒，带着些好像这些菜出自于她之手的自豪感。不禁觉得有趣，开口问道，“那这个糕点呢？”
沐子浔扫了一眼，道：“这道点心名唤海棠酥，造型美观大方，外酥内甜，松软滋润。这个小点心很是有些诀窍的，很多来这里吃过的人回府让下人尝试了很多遍也仿不出这样的口感和味道。”
莫云景：“这道呢？”
沐子浔：“红烧肉？哦，这是雪团，不，雪米，这是雪米爱吃的。”
莫云景：“……”
莫云景低下头默默地品尝那道美观大方、外酥内甜的点心。
“不试试汤吗？”沐子浔直勾勾的看着莫云景。
莫云景觉得自己多少对对面的人大约是有了几分了解了，所以他格外认真的看了看那碗汤。
再看也还是白菜汤。
看着对面的人亮晶晶的眼神，莫云景到底还是拿起了勺子，尝了尝，然后一脸震惊的看着沐子浔。
“味道不错吧，这道清水白菜是可塑性最强的，穷有穷的吃法，富有富的吃法，表面看起来没什么两样，其实却天差地别。”
沐子浔看着莫云景震惊的样子很满意，果然有什么好东西分享的时候是最快乐的。
莫云景听明白了沐子浔的意思，所谓穷的吃法他可以理解，不由得问道：“不知这富是如何个富法？”
“清水白菜汤要味浓而清，清如开水一般，成菜乍看如清水泡着几棵白菜心，一星油花也不见，但吃在嘴里，却清香爽口。要达到如此效果，熬制清汤就是关键了。”
莫云景挑了挑眉示意沐子浔继续。
“制作清汤以老母鸡、鸭子各一只，排骨、棒子骨、鲜猪瘦肉各若许，干贝等鲜货，适量的梗葱、姜、绍酒、川盐等为原料，分别入沸水锅中，除清血水和杂质捞出再洗净，一起放入汤锅内，加入足量清水、姜、葱，烧开后打去浮沫，加料酒，改用小火保持微开不沸，熬制四个时辰。”
莫云景的嘴角抽了抽。
“然后将净鸡脯肉打成肉茸，用凉的鲜汤把肉茸搅成豆浆状，倒入烧开的鲜汤中，这时鲜汤会出现奇妙的景观：汤中的杂质争先恐后地吸附在肉茸上，慢慢地形成一个球状物，一盏茶左右将球状物捞起，弃而不用。如此反复2-3次，直到把汤“清”得如开水般透澈。此时汤色如绍酒，清亮而鲜香，汤即制成。”
莫云景一脸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沐子浔。
“然后把白菜心放入沸水中断生，再用清水漂冷，去尽菜腥后放入漏勺中，用沸水自上淋下，直至白菜烫熟。将烫好菜心垫在汤盆底，轻轻倒入“清水”即成。”
莫云景：“……”
沐子浔看着桌子上的一碗汤，惋惜的道：“所以这桌菜虽然看起来简单，但实在是价值不菲，我们还是吃完不要剩下的好，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呀。”
莫云景看了看桌上的菜，又看了看沐子浔，半晌无语。
“怎么了，可是没听明白？”沐子浔炫耀的意犹未尽。
莫云景叹了一口气，“我从来不知，世间还有清水白菜这样的烹饪方法。离歌对这些倒是如数家珍。”
沐子浔一脸理所当然的道：“不奇怪，把时间花在哪里，就在哪里出成绩嘛。”
莫云景：“……”
他是在夸奖她吗？没有吧。
“离歌家中日常也是如此吃食吗？”莫云景不由问道。
这可真是皇帝都没有的生活。
沐子浔优雅的翻了个白眼，“家中若如此之好，我还用得着逃出来吗？”
莫云景轻笑了一声，他并不觉得沐子浔的生活有多么的铺张浪费，有多的奢靡。因为这个世界上，贵人们的排场历来如此，沐子浔一顿饭四五个菜实在算不得什么。
他又确实很讶异，从来没想过世间还有这种活法，看来果然是离开这种烟火生活太久了，生活总是和战场不同的。
只是他的身份地位让他对事情的看法总是站在另一个角度。
看到对面正惬意享用美食的小少爷，莫云景不由问道，“以你的身份地位，大约想象不到平常的贫苦老百姓是如何生活的，更想象不到，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将士们的食用为何。”
沐子浔喝汤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着莫云景愣了愣，索性放下了羹勺，对莫云景眨了眨眼睛，“那景兄觉得，小弟应该如何？乐善好施，散尽家财？其实我倒是无所谓，只是要是让家里知道我如此败家，家父怕是会打死我的。”
沐子浔说起假话来，眼都不眨，抱歉，把假话当成真话来讲，她确实很有经验。
莫云景看着对面无辜的眼神，是呀，作为一个富家少爷，他还能如何做？他已经是京都百姓口中的活菩萨、大善人了。
沐子浔：“小弟点菜从来就是够吃就行，从来不铺张浪费的。你知道那些鸡鸭之类的东西，煮过汤之后都去了哪里吗？”
莫云景看着沐子浔平静无波的神色，哑口无言。
他生在宫廷，长在军营。
很多流离失所的百姓不要说这些精致的菜肴，甚至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尽管如今天下是太平了几十年，但活活饿死的人不是没有。
还有那些与他并肩作战的将士，军饷不能按时发放，都是常有的情况。
看到这些佳肴，依他的身份都觉得震惊，难免有些心绪浮动。
这状元楼是开门做生意的，而且生意如此之好。那些官员们来此大约不会像他们这般“俭约”，只点这些。何况即便是他们这一顿，也已经价值不菲了。
状元楼不过是一家酒楼，这样的酒楼在整个大乾、整个金梁有多少家？又有多少家类似于状元楼的其他的经营场所？有多少官员拿着朝廷的俸禄鱼肉乡里，享受这样奢华至极的生活？有多少官员对每次赈灾救济的银两在层层盘剥？
他不是不知道，尽管早已知道，每次看到依然会心思浮动。
但这都与眼前的离歌没什么关系，与眼前的酒楼更没有什么关系。
他的出身决定了他的责任，那些官员拿着俸禄也该担起自己该承担的。
但对于离歌来说，这是他花自己的钱，已然做了自己该做的，任谁也没有权利要求他做更多了。
“离歌已经做的够好了。”莫云景看着沐子浔，认真地道。
听到莫云景的话，沐子浔不由得有些诧异，她以为眼前这一位是想要对她进行一番仁、义的教诲呢，她最恨被人道德绑架。看着眼前这竹月般的人，她也不由得暗叹，看来古人也不全都迂腐不堪呀。
这个莫云景，果然有点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