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王大善人你说笑了!”王大善人的关切令朱富贵感到有些突然,他打了两个哈哈,眉头紧皱,道:“就我儿子哪里考得中功名啊,不过让他去认几个字,会算算账——就行了!”
“还是朱老板精明啊!”看着朱富贵那副心疼的样子王大善人心里松了口气,大抵也觉得关心过甚,又道:“再过几个月就到秋闱了,张秀才此番若能考中咱们乌塘村就有举人了!”
“哎呀——”朱富贵摇了摇手中的扇子,道:“依我看,恐怕难咯!”
朱富贵依稀记得三年前王大善人也是这般说村头的余秀才,结果人家名落孙山,以至于后来余秀才都不打王善人门前经过。哦,对了,那会儿王大善人还不叫善人叫做王佑春,仗着家里有宅有院有几亩田地重建了村头土地庙,乡里那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就管他叫善人。这几年王善人又逢庙就布施香火,灾年还布施点儿粥水,于是大家都叫他王大善人,他的本名反倒没几个记得了。
这王大善人是做了梦都想做官儿的,他把三个儿子都送进了私塾,就指望着他们考入仕途好光宗耀祖呢——谁晓得他在菩萨面前念叨的不是这个?要不是他假善人,那张秀才早就饿死村头了,一无是处最是读书人!要不是屋里的婆娘死活都要让儿子认几个字儿,他才不会花那几个冤枉铜板呢,要晓得他把它们从王大善人腰上掏出来花费了多少口水!
王大善人自是不喜欢朱富贵的话,这朱富贵眼里只认得钱,一个铜板恨不得掰成十个花。听说他与张秀才商量好,他儿子金宝只认算术,一文钱认十个数,也亏他干得出来,简直就是侮辱读书人!
翠花在后院收拾完晾晒的衣裳往前面的茶馆里探了探头,王大善人的俩眼珠子立刻追了过去,朱富贵挪了挪凳子,不着痕迹地把门挡了干净。
“轰隆!”
天上蓦地一声炸雷,惊得朱富贵和王大善人心惊肉跳,乌云翻滚,忽然来了阵大风,卷起尘埃无数,生生将富贵茶馆的茶旗撩翻了过去。
“六毛啊,六毛——”朱富贵大声呼唤着赵六毛,赵六毛急匆匆出来,两手在茶巾上擦擦,应道:“何事啊老爷?”
“赶快把咱们的酒幌弄好,快点快点!”
“诶!”
借着这番动静也不见翠花再从屋里冒出头来,眼见着大雨就要下来了,王大善人兴趣索然,将茶碗搁在桌上,从囊里摸了二十枚铜钱出来,朱富贵伸手接了,客气道:“王大善人不再坐会儿?”
“不了,瞧这天估计也没人来了,明儿我再来吧!”王大善人走出富贵茶馆几步,又回头交待道:“明儿要是还下雨,记得茶要煎浓点!”
朱富贵连连应道:“好,好!”
赵六毛也赶紧弯腰点头道:“王大善人慢走!”
王大善人望着赵六毛叹了口气,张口想说点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摇摇头走了。朱富贵方抬头望望天,只见黑云低垂,王大善人恐怕要走快点咯。
“六毛啊——”朱富贵转身回到茶馆,哼哼了两声一屁股坐回凉椅里,唤来赵六毛轻声问道:“后边儿老实吗?”
“翠花正在阁楼上打扫屋子,五娃在院子里打水呢!”
“嗯!”朱富贵与王大善人话了半晌也口渴了,摇着扇子道:“给我倒碗茶来!”
“诶!”赵六毛拿了只碗顺手去提给王大善人煎的那壶茶,朱富贵连连摆手道:“不是那壶!换一壶,凉的!”
一碗凉茶下肚,朱富贵顿时觉得人都轻松了许多,他望着又去收拾桌子的赵六毛语重心长地问道:“六毛啊,前阵子王大善人给你说的咱们下村的徐寡妇,你考虑得如何了?”
“老爷,她一人带着三个娃儿呢,个个都要穿衣吃饭,我哪儿顾得上啊!”
“我就知道王佑春不会说什么好事儿!对了,我给你说的夏家的闺女呢?”
“老爷,夏家的闺女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只眼瞎一条腿瘸——”
朱富贵有些恼火了:“一只眼瞎一条腿瘸怎么了,不是还有一只好眼睛和一条好腿吗,只要能生娃,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吧!”
赵六毛杵在桌边苦笑了两声,说道:“夏家还要五石大米呢!”
“这——”朱富贵也觉得夏老头太过分了,言语不由得温和了点,又道:“改明儿我再给你说说去!”
赵六毛拒绝不了朱富贵,只得应道:“多谢老爷!”
“你看着外面,仔细点儿!”
“诶!”
“那壶茶你喝了吧!”
“谢老爷!”
“那边儿的门都拴上,别让雨飘进来了!”
“是!”
朱富贵仔细交待了一遍赵六毛,踱着步子回了后面的院子。赵六毛知道自己该干啥不该干啥,他将茶馆的两扇大门掩了一扇,刚收拾停当,大雨就从天而降,打得地面上尘土结成珠子,少时就变成了稀泥。
难得清闲片刻,赵六毛从王大善人没喝完的茶壶里倒了碗茶,还没来得及喝就被干完活儿出来的肖五娃抢了过去,他二话不说仰着头一咕噜就倒了下去。
“噗——”茶还没入喉肖五娃就一口喷了出来:“哎呀王大善人的茶啊!”肖五娃将茶碗重重搁回桌上,跑到门外边儿呸了两口,回过头说道:“老六哥啊,我告诉你王大善人的茶千万别喝,跟马尿似的!”
“哦,是吗?”赵六毛端起那小半碗“马尿”小小地抿了一口,有点儿涩,有点儿咸,有点儿陈皮香,还有那么一丝丝不易察觉的甜,不算好喝,可也不像肖五娃说的那般不堪。
大雨连着下了好几个时辰,天黑得比往日早许多,赵六毛和肖五娃收拾完桌椅把茶馆的另一扇大门也关了,两人披了蓑衣从后院出去。赵六毛的家在村尾的观音庙旁,两间破土屋还是他爹赵老铁留下的,偏屋的顶上破了一角,外边儿大雨里边儿小雨。并非赵六毛不愿修缮老屋,而是他一日不去茶馆朱富贵就会扣掉他两日的工钱。下白米一石都要八钱三分,他每月不过从朱富贵处挣得一钱两分又五文,就算他不吃不喝也要两年又八个月才能娶到夏家瘸腿瞎眼的闺女儿。
今夏的雨特别多,赵六毛心忧那两间老屋,脚下便急匆匆地,肖五娃在后面叫道:“老六哥你慢些走啊,等等我——”